074
谁也没料到晁晨人前是个端方君子,人后反差如此之大,由于离得太近,公羊月不甚挨了一拳,目睹整个过程的双鲤,从子时一直笑到点卯。
另一个觉得莫名其妙的人是晁晨。
他昨晚依稀记得是在灯下打盹,醒来人却诡异地躺在公羊月的榻上,不过好在是合衣而眠。等他穿戴整齐出门,正撞见一个戴白幕离的人影从自己房间闪出,起先他以为是崔叹凤,走近一瞧,竟然是公羊月。
两人相逢廊下,晁晨正想开口询问昨夜之事,公羊月抢了先:“晁晨,你有没有什么心里话想对我说?”
晁晨悚然一惊,低头从他身边走过。
正好双鲤开门出来,呵欠打到一半,跳脚直乐:“晁哥哥,你昨晚太勇敢,你说了我们都不敢说的话!”
公羊月飞来一眼,双鲤挠头。
晁晨追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
公羊月抱剑靠在门边,轻轻咳嗽。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挨那一拳有些掉面子,但能让公羊月吃瘪,他们这些看戏不嫌事儿大的,自是高兴得不得了,不过晁晨言谈斯文,别说市井混骂,就是跟人红脸也少见,要是他知道,怕是要伤心。
双鲤沉下脸:“晁哥哥,我若说了,怕是要毁掉你一世英名。”
一世英名?
这用词如此重,倒叫晁晨慌神:“我究竟说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还是……对他?”他伸手点向公羊月,结合方才公羊月开口问的话,心中更是惴惴难安——
难道,他对公羊月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因而失言?
看他脸上血色尽失,双鲤以为人已悟到精髓,只是没说破,便拍着他手臂,一副小大人模样,沉声:“你知道就行,心照不宣!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都懂,人之常情嘛!”
赶在公羊月发火前,双鲤意识到功成则该身退,于是竖了竖大拇指,转头溜走。
“人之常情?”
晁晨心想不妙,走到公羊月身前,艰难开口:“昨晚的话,你……你不要当真,我……其实我……”
公羊月狐疑:“你什么你?”
昨夜晁晨睡死过去后,公羊月便和双鲤换去晁晨的屋子夜谈鬼剑之事,牵扯到公羊迟,自是不能不管,但圣物失窃要查,玄之夺信也要查,公羊月正为人无三头六臂□□而烦扰,看身前的人不知道吞吞吐吐又在瞎琢磨什么,顿时很不耐烦。
适才不过顺嘴气话,留下也只是想盯着双鲤怕她打胡乱讲,眼下那丫头都走了,没有留的道理。
晁晨看他要走,伸手将人拉住。
可说什么呢?
“你的心思,我都懂,不必多言。”公羊月甩开人。
“你不懂!”晁晨大声说,院里的人都回头来看,表情古怪。他只能匆匆扔下一句“等时机合适,我会好好解释”,而后低头匆匆离开。
乔岷和崔叹凤从远处走来,后者不由对公羊月调侃道:“你一大早抢我幕离,就是为了演这一出,这什么?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还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注)”
“都不是,是吃错药。”公羊月踹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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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之道长西北上敦煌,却不知是打蜀郡经由金牛道过剑门,还是往西蜀翻山,经陇南以西翻山往西平亭。几人一合计,决议先借所谓“闻达翁的消息渠道”,给繁兮去个信,游说她在敦煌帮忙拦截。
想法是好,只是不知能否成功,双鲤找了个庙宇,按往常求消息那般将一应物什纸条全放在案台上。只是这次,公羊月临时有交代,便上山去寻,双鲤听见他的呼唤,心虚去接,说得嘴皮发麻,才将人给送下去,等她回庙中补漏时,撞见一道黑影。
黑影打屋后翻去,转眼不知所踪。
——那是个人!
双鲤匆忙进庙,发现案台上的东西果真悉数被带走。她心里越发不安,如果真是人,那这些人是如何找到她,又如何不被公羊月发现?搜罗消息绝不是随便几人就能办到,可若真有那么庞杂的组织,为何江湖上又并无半点风声?
想到叶子刀倚靠玉盘上的手脚追踪他们到敦煌,叫她不由细思极恐。
是靠那颗孕蝶宝珠吗?
双鲤两手搓弄,来回踱步。
不过,这五年来既没出过差错,又没出过乱子,若真有事,也早该牵扯出来,也许这些人只是因为当初可怜她和公羊月在雀儿山吃不起饭,才施以援手,又恰巧看自己精于谋财,才借机利用她在明处揽生意,只要闻达翁的名头在,就不愁没钱。
可是谁都没有见过真的闻达翁,换谁不可,为什么一定是她?
难道是跟自己的身世有关?
双鲤恐惧加深,以前无事则罢,而今怪事频生,又有敌人窥伺在侧,只怕得找个机会试一试那些“隐形人”的底。
试一试他们究竟来自何方,又为何甘心替自己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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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翻山还是闯剑门,打成都北出,都需要经由绵竹周转,鸿雁传书已妥帖,而今五人能做的,便是继续追击,顺便查一查那鬼剑。行路不过一日,正所谓冤家路窄,好巧不巧搁路上与方婧三人狭路相逢。
方婧失了剑,又无饮酒,虽然看到公羊月时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将人咬死的模样,但也止步于喜形于色。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倒也相安无事。
也不知公羊月是否故意恶心人,他五人脚力好,第二日便该赶超日行五六十里的村民,但他偏偏和方婧等人保持一致。
至第三日并路,一同抵达绵竹城下。
绵竹县建制已久,藏于深山,傍于绵水,该是人杰地灵,世外升平,但自汉兴平年间遭逢火患焚城后,两百年来多有不平,汉末兵家必争,屡遭践踏,永嘉之乱后,蜀中几度易主,安生个几十年,又得推翻重建。
如今的倒并非新城,张育归晋,秦军追截,逃至绵竹无援军相救,兵力全歼,但在那一场哗变开城风波里,城池和百姓都奇迹般存活下来。
风化的石墙上还留有往昔的兵戈印,但城外的黄土,却翻过好几茬,野草再生,春风抽芽,再不是过去的模样。
公羊月遥望城楼却并不打算进入,而是在几处岔道口旁的农舍、驿亭、茶寮里头收集线索和消息。杀手已全歼于竹海,若无后继,眼下对于玄之来说当是无恙,如此一来,只要不是打算扎进山里头当野人,凡人迹处,多半会有蛛丝马迹。
玄之体格壮硕,高足有八尺三,又穿着显眼的法衣,一问,果真有担柴的樵夫眼熟,说是在鹿头山上瞧过形貌相似之人。
五人当即追去。
而另一边,按理说人到绵竹,任务也便落地,但那些个行客却是左右不熟路,硬要等家人来接应。想到鬼剑的秘闻,眼见天色渐晚,方婧便坐地陪等。然而一直等到日落黄昏,却也没半个人来寻。
季慈发疑:“会不会是记错了城门?”
那些人闻言,忙把揉成团的书信从怀中取出,拼在地上。周碧海俯身一一核对,发现当真弄错了碰头的位置。
方婧瞧去一眼,并未埋怨,敦促人行路。
绕过官道,下到溪涧底,只需再横穿一片密林,便可抄捷径赶至另一座城门。这时,太阳彻底没入山后,天空黑如泼墨,伸手不见五指。两个男人自发拿出火折子吹燃,引领在前,加速赶路。
“等等。”
断后的方婧喊停,从几人中越过,抢来季慈的剑,出鞘向头上一拨。剑刃砍在钝物上,却没有枝断叶落,而是自顶上发出咯吱的诡异声响,如绳子卡在枝桠间摇摆。
火折子的光实在太弱,照清的范围有限,方婧呵斥一声:“举高些!”
正好队伍里有人沿路捡了些干枝枯草,缠裹在一起,周碧海便取来点燃,往上托举。只一眼,便是脸色铁青,双目圆睁欲裂,腮帮子抽搐,尤是魂惭色褫,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方……方师姐。”
季慈闻言抬头,捂着嘴尖叫一声:“师姐,你的脸上——”
额上粘稠,方婧五指一抹,就着光瞧去,那竟不是落雨,而是一把鲜红的血。她霍然抬头,数具尸体被钉在树上,胸口皆闪过晶莹的光,瞧着像残剑碎片。看穿着打扮,鞋底淤泥,还有散落的农具,是那群接应的亲戚无误。
队伍里有人吓得尿裤子,哆嗦着喊了一声:“俺的亲娘嘞,鬼剑杀人了!”
“碧海,你带他们先进城!”
这时,尸体落下一具,方婧趁势摆平,扫了一眼口齿,伸手摸过颈边,又扒开衣服瞧看,道:“人死未僵,尚有余温,应该不超过半炷香,我去附近看看,偏不信还真有鬼剑夺命!”
这种奇妙手段能唬住无知百姓,却唬不住使剑行家。
“别去,”拉着她的却是一小哥,哆嗦道,“刚才瞧着,不,不是完整的剑,是……是碎剑,我听说公羊迟当年自刎城垛前,随身两剑皆折于马蹄。”
方婧心头一跳——
剑谷祖宗规矩,人死身可葬于任何的地方,但佩剑必须归于万剑冢。她依稀记得,剑冢悟剑时,并不见公羊迟的剑。
难道真有鬼祟?
“周碧海,愣着做甚,带他们走!”方婧咬牙,起手便是一掌,拍在后心将人推搡出,而她自己则提着剑四顾,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山上,“剑谷百里之内,素来九宗举剑而众兵辟易。公羊迟?是人是鬼,揪出来一瞧便知,倘若当真贪恋凡世,我便送他轮回!”
仇恨不仅能生勇,还能壮胆,对公羊月的憎恶和愤恨汇集心间,她一口气梗在胸膛,便将那股不满,迁怒整个公羊家。
季慈左右为难,身为男子汉,自是不能教她一人犯险。眼见人一意孤行,他忙拱手朝周碧海:“周师兄,拜托!”而后,追着方婧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山,大约翻了小半个山头,地上有血,血中有一长长的剑痕蜿蜒向前,像是有人提剑从地上拖曳过,但一般长剑不过三尺三,成年女子握持,也少有点地,更何况如此用力拖挂。
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剑痕长过十丈,绵延进草丛,但周围的软土里,却没有半个脚印,就好像——
是剑自己飞了过去。
季慈语带哭腔:“师姐,我们要不先回去,再叫些人来?”
方婧步子不停,回头吼他:“你是不是男人,公羊月也怕,剑痕也怕,鬼怪故事也怕,这也怕那也怕,你三岁小孩吗?说出去丢不丢人?用你猪脑子好好想想,如果是轻功倒飞呢?如果是把剑绑在长杆上打树上过呢?如果是踩高跷呢?”
“好像,是有些道理,”季慈吸吸鼻子,嘟囔着,“如果真是人为,那为何七老没有着人查办?”
方婧肃然。
理由再明显不过,显然还是因为公羊迟。但公羊迟当年所为,以江湖之身,涉足两国政局,打破九宗不插手乱世,只求独善其身的祖制,当初迫于强秦威胁,剑谷未作表态,如今秦国已亡,晋国仍在,他们却是万不能冒险插手,最好的法子是由第三方干预。
但事情已搁置好几日,若绵竹府君真有法子,也不会闹至如此。
如果这“鬼剑”再杀人,又怎么办?方婧心怀热血,不忍睹再有人惨遭屠戮,抓着季慈,继续沿着血迹追寻。既然各方势力不便插手,又不将人命当命,那以她个人名义又如何,即便冒着受罚之危,她也要查!
季慈单膝着地:“方师姐,到这里血迹没有了。”
“在附近找找看!”
两人散开,各占一头,以半圆径搜索。
方婧搜到一处陡崖边止步,并无所获,调头回走,却在半路听闻疾走风声,还有几道凌乱驳杂的足音,显然人不只一个。
她忙提剑包抄。
这时,不远处季慈一声惊呼:“师姐你快来!”
他一发声,位置暴露,引得山中人皆向其去。方婧暗骂一声,将轻功运至极致,提速奔去。
远远瞧去,季慈如同桩子一般,站在洞窟前一动不动,月光罩落,显出他苍白无色的脸。看见方婧,他艰难举起胳膊招挥,随后抖着双肩向后一指。然而,夜色中视野有碍,他又恰巧挡去大半,方婧目觉不清,霍然跃起。
斜地里剑鸣嗡然,显然另一路人马杀至。
方婧闷哼一声,甫身钻入草丛,卸力一滚,抽剑暴起。银光乍落,两剑交击,照见一双惊疑和一双憎怒的眼睛。
“公羊月,又是你!”
公羊月见她如此厌恶,故意把脸往前凑,等方婧下意识回避时,他便反手一招别其长剑,还趁机往人肩头踩了一脚,跃至前方
季慈扶来一把:“师姐!”
“老月!”
双鲤从后头冲出来,没刹住脚,一脑门跟个钻子一样,撞在季慈腰眼上,“哎哟”一声,搓着鼻头问:“好臭,谁放屁?”
季慈发懵,还真动了动鼻翼,可转头却发现,方婧脸都给气绿了,而身侧的小姑娘居高临下,言笑晏晏,目光自始至终没落向别处,这才明白是人故意贬损。双鲤早听出季慈的声音,方婧一开口,她便备好了话:“有的人吐气如兰,有的人满嘴喷粪,没曾想屁还能张口来,是我弄错,失敬失敬。”
“臭丫头!”方婧骂了一嘴,嫌她教养,不与纠缠,起身去拦公羊月,却在洞穴前僵住手脚。
公羊月慢慢挪身。
一排人站开,只见硕大如兽口的洞窟前,赫然钉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身着法衣,手提拂尘,胸口一剑贯穿,衣袂残破,手脚上都是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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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前一句引用自《越人歌》,后一句引用自《白头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