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关外的朔风愈发急促,驾车人没留心风干的碎石,转动的车轱辘一卡,车内的人从车板上弹起,撞到顶棚,一时间抽痛的“嘶嘶”声此起彼伏。整个昏暗的车厢内,唯一安坐不动的,只有焉宁和枕在她腿上昏迷不醒的双鲤。
  车不是贵人乘坐的宝马香车,为了掩人耳目,临时用粗木搭建,低矮逼仄,似个牢笼。外头堆着货,光鲜亮丽,里头却满是木屑与倒刺。
  焉宁听到抽泣声,努力抬起头,寻音望去,只见一根半指长的倒刺,狠狠扎在一个小男孩的额角,殷红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左右的人不是自顾不暇,便是愣愣怔怔,没有援手,也不知该如何援手,一句哄也没得。
  “吹吹,不痛。”焉宁平放下怀中的双鲤,匍匐过去,将孩子搂住,趁吹气时按住伤口,一鼓作气将倒刺拔了出来。
  男孩痛呼,她赶忙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对方看她细皮嫩肉,又是个女孩子,最后那点尊严驱使,没好意思咬下口,只鼓着腮帮硬撑。
  焉宁抿唇,反倒感念他的温柔,收回手时在头顶几处大穴依次拂过。
  这笑惑人心魄,犹如阳光灿烂,男孩看痴了眼,抱着头忘了痛。
  “我们会不会死?”
  “会不会再也回不了家?”
  车内年龄最小的姑娘,亲眼目睹狗老大挖人眼珠的过程,此时摸到一手血,再也绷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哭笑往往最牵动人心,转眼,人人皆悲恸。
  “闭嘴!”驾车的狐儿脸把手头的鞭子后甩,打在车顶上。
  焉宁看不下去,使劲儿拍打车门。
  狐儿脸可没了当初拐孩子时的慈眉善目与和颜悦色,只咒骂一声,凶狠地瞪过去:“做甚么?”
  “要变天了!”焉宁把头支出来,指着地平线外漫起的红霞,而现在不过晌午,离黄昏还有好几个时辰,“得找个背风的地方躲起来。”
  他们四人并非都生长于大漠。
  狐儿脸蹙眉,拿不定注意,稍稍侧身让开,骑在矮马上的老狗闻言,回头打量。
  焉宁不像其他的孩子,并不怕这穷凶极恶的侏儒,反而迎头直上,指着车厢里瑟缩一团的人,直言道:“不是为你们,是为了他们。诸位会功夫,纵使绝境也能竭力一保,可他们不行,会死。”
  老狗砸吧嘴,冷笑:“那你呢?自身难保,还管别人。”
  焉宁抓着袖口,没说话。
  老狗抬头看天,过了半晌,挥手下马:“按她说的,找地方休息。”
  闻言,焉宁笑逐颜开,回身去扶双鲤,避让次第下车的孩童。等人走空,她托着双肩想将人拽起,可车内直不起腰也吃不住力,只能把目光投向狐儿生在内的三个男人。焉宁虽性子平易近人,但自幼长于雪山,骨子里有股清傲,万不愿热脸贴冷屁股,可瞧那几人各顾各,皆一脸冷淡,没有丝毫搭手的倾向。
  好在,车队里还有位妇人。
  于是,她寻那同为女人的花琵琶帮忙。花琵琶嫌恶地瞧了一眼,并不想帮。找路的夜叉回来,说发现一块风化的巨石,石头下一半中空,将好可以容身,正打算和狐儿生把人安置过去。
  老狗不想耽搁,在旁发话,勒令花琵琶去抬人。
  双鲤睡得如死猪,她那衣兜里常爱放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花琵琶看着蔻丹新染的指甲划花,高兴不起来,暗自记恨下。
  火烧云卷来时,飓风随之一道,狂沙乱舞,吹得人睁不开眼。
  石洞狭小,只勉强挤得下人,等风过,外头的货物车马不是被流沙淹没过半,便是吹得找不见。这莽莽平原,如今再没有伪装的必要,劫来的丝绸尽可抛弃,但水囊干粮车马却不能不顾。
  夜叉和狐儿脸寻着过境风去捡,其余二人则原地安营。
  浅沙被吹开,巨石附近露出不少动物的尸骨,足见风沙的可怖。从没听过霞光伴生灾难的狗老大,更相信焉宁的贵格贵命,单独给她辟了块地方休息。
  花琵琶向来对美人生有敌意,那小姑娘虽还没张开,但看那骨相眉目,却是个足以艳惊八方的美人胚子,她不由心生嫉妒。若此去瀚海侥幸不死,难保那老淫贼不会动心,说不定还会抛下自己。
  感觉到威胁,花琵琶害怕又怨憎,一副表情似要吃人,却又忌惮狗老大对这姑娘的另眼相看,不敢贸然动手。
  撒火撒不出,咽又咽不下这口气,花琵琶转身躲开两人,忽然瞧见躺地的双鲤,心思一动:既然焉宁动不得,还可以找那个死丫头的麻烦。若焉宁见不得朋友受难,要挺身而出,说不定就会得罪老狗,到时候不需她动手……
  想到这儿,花琵琶不管后果,故意往老狗身边嚼舌根:“老大,那披斗篷的丫头留不得,我亲眼见着上回荒唐斋的人把她从狐儿生手里夺回去,难保她身上不会有饵,万一来了些中原的高手……他们若是知道了咱们要找的东西,必定会抢!”
  狗老大沉默片刻,挽起袖子:“你说得在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西域毕竟还是他们的地盘。”
  焉宁正在喝水,看见狗老大提着手杖朝双鲤走,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立刻把水囊一扔,抄道扑上前去阻拦:“你要做甚?”
  老狗默不作声点清人头,若按传言,须得九男九女,为防出岔子,各多备了些,除了挖眼的两个,童男刚好足数,童女将好多一个,似乎杀掉一个双鲤,并不会造成恶劣影响。于是,他一脚将焉宁踢开,狗头杖朝双鲤的头颅砸去,要给个开瓢。
  “你不能杀她!不能!”焉宁伸手接住木杖,浑身抖如筛糠,大喊道,“别……别逼我……你别逼我……”
  “哼!”
  狗老大示意花琵琶把她拖开,花琵琶撸着袖子阴笑,正愁没机会。
  但似是上苍有心相帮,搜捡干粮和水袋的紫衣夜叉与白衣狐儿恰好折返,前者捂着手,脸色铁青:“出了点麻烦。”
  狗老大放下手杖,暂时顾不上双鲤,回头替夜叉检查伤口。剥开衣服,手臂上赫然是两颗毒牙血洞,一道红痕正往心口蔓延。
  “回来的路上我们看过,寸草不生。”狐儿摇头叹息,谁能想到沙漠里竟也碰着蛇,别说他们没备着药,就算有,也早被方才那场大风刮走。
  夜叉顶着一头冷汗,老狗拔刀要壮士断腕。
  “等等!”焉宁叫停,“我听描述,似乎是极北蝰,毒性不急,毒未攻心,还有个法子能保住他的手臂,只要……只要有人愿意吸出毒血,不过……”
  经口的东西谁都知道不安全,眼下无药,若不成两人都要中毒,谁愿意搭条命去救?夜叉眼中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他并不是真的能心狠到剁个手当随便,毕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断手断臂损伤太重,何况还是惯用的右手。
  见余下三人面色各异,犹豫磨蹭,焉宁两手将人扫开,抱住夜叉的大臂,不等他人反应,埋头替他把毒血一口一口吸出。
  “水!”
  狐儿给夜叉冲洗,连老狗也帮着递了个水袋,扔给焉宁漱口。幸得眷顾,两人皆平安无事,收走水囊时,狗老大真心觉得好笑:“我们可是一伙的,你还愿意救?”
  夜叉垂头,不动声色收回胳膊,水囊里的水倒在地上。
  焉宁定定看着脚尖:“见死不救,不就等同于杀人吗?”
  狗老大一动不动盯着她。
  焉宁又说:“你会挖眼割舌,不会给她痛快,太残忍,不如我……”她捡起夜叉那把砍臂的刀,抖着手走向双鲤,小脸血色全无,“不如我替你解决。”
  “你杀过人吗?”狗老大饶有兴味,端正身子。
  “没有。”
  “那你杀了她,你可就背上了杀孽。”
  “哐当”一声,大刀砸落脚边,焉宁双目空洞:“那,我替她死?”
  “为什么?”
  焉宁的脑海中次第浮现雪山玉宫,面无表情的活死人和永不散去的重云,绝望和孤独涌上心间。她笑了:“我希望我的生命能更有意义一些,我希望我能给人带来价值。”
  包括狗老大在内,所有人都怔住。夜叉不解,狐儿脸捏皱了手里的囊袋,花琵琶掩袖,肆无忌惮尖叫,仿佛在嘲笑,这是哪个大同世界来的姑娘,真以为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吗!
  静默被拉长,不屑的尽头是无法弥合的自卑。
  是啊,这话明明如此虚伪,可由她嘴里说出,却坦荡又自然。世间真的有如此纯美之人吗?
  狗老大捏碎了手里的文玩核桃,走到焉宁身边,捡起刀,扔回夜叉腰间的刀鞘中:“好,我可以留着她,甚至可以不对那边任何一个孩子出手,但我有个条件。乖乖跟我去一个地方,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能做到,你的生命将比别人更有意义,甚至可以名垂千古。”
  “什么事?”
  老狗捻着下巴上的胡须辫,眺望北方,笑而不语。
  焉宁没追问,或许是知道这个矮子藏得深,不会轻易松口。没一会,狗老大退回巨石下,一边走,一边呢喃:“没想到,这世上真有纯心赤子。”
  “纯心赤子?”花琵琶凑过去听。
  “那个人生前没有一个亲传徒弟,据说他临终时留下过话,说唯有纯心赤子,才能真正继承他的衣钵,”老狗眼中狂喜,带着焉宁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纯心赤子,大概就是善良吧,都要杀身成仁了,还不是纯善?“
  花琵琶不屑道:“纯善?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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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鲤是在晚间醒来的,沙漠昼夜温差大,她受了寒,一个喷嚏坐起身,所有人都向她投来目光。
  恰好焉宁回来,便把留下的半块馕饼塞进她手中,推推搡搡把人给弄到另一头,又断断续续说起白日的事,希望她能减少和狗老大的“正面交锋”。
  听焉宁说完,双鲤首先想到的却是另一层面:“先前说你笨,我道歉,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知道示好来麻痹敌人。”
  “示好?”
  焉宁却摇头否认:“不,我只是无法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而自己却一点帮不上忙。我很害怕,”她坐在沙地上,抱紧双膝,“……很怕自己没用。”
  其实,她也并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善良。
  “怎么会没用?你用处可大了!”双鲤拍了拍金发姑娘的肩,借她身体作掩,把那四恶人打量了一遍,“这四个人里,明显那个侏儒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看他样子早过了愣头青的年纪,不大可能是被你感化。他还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焉宁便把他的要求一个字不落全交代,后又补充道:“对了,我听到他和花琵琶说……说什么纯心赤子。”
  “纯心赤子?”双鲤讶然,“这不是百年前武林至尊留下的遗言吗?他们提这个做甚?”
  焉宁茫然摆头,却是一概不知,但她耐不住好奇,攀着双鲤胳膊,连哄带骗:“是中原的武林至尊吗?听起来很厉害,可以跟我说说吗?”
  经不起哀求,双鲤含笑挺起胸膛,顿时生出几分优越感:“也不是不可以,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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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渡一章~老月下一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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