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自太原郡出燕境,四人不过上郡入朔方,改走西南入秦,打算横穿秦国北部最大的山地峪岭,借道陇东,直达凉州。
  时渐入夏,山中草木葳蕤,最宜掩盖行迹,但如此一来,却是要再过上几日风餐露宿的日子。
  双鲤和乔岷下溪头捉鱼,公羊月同晁晨寻吃食,路过一片小丘,道旁枣树结果,颗颗圆润饱满。
  公羊月摘了些:“吃吗?”
  晁晨看不惯,见树木成片规整,只道是有主之物。
  “远近皆无人烟,许是山林造物呢?”公羊月故意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一脸享受。晁晨拂袖背过身去,佯装无动于衷,实际没忍住咽了咽唾沫。
  这几日食肉不少,菜蔬瓜果却一点没尝,实在腻得慌,只想那甘甜。可正人君子,怎能不问则取,他清了清嗓子,故意道:“脚下生蹊径,端的是行人山客走出,枣树生于道旁,若当真甘甜,早被他人采撷,可还轮得到你?可见是酸涩苦口。你休要哄骗我,王戎识李的故事,我还是有所耳闻。”
  公羊月不与他争,拉着人走,待要走出林子,他随手套出几枚五铢钱,挥袖串在枝头:“这样总行了吧。”
  暮春的日头已有些盛,午时更是汗流浃背,晁晨本能朝走过的枣林频频回头,越发觉得喉头如火烧。可他掏了掏袖子,除了那枚玉刻,却是没带着半分钱。
  “尝尝?”
  公羊月伸手过去,晁晨垂眸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略微窘迫。怕被眼前人捉见小心思,他强忍着把头偏向另一侧。
  瞧他绷着脸,公羊月觉着没趣,自己吃了一大口。
  听着那咀嚼的脆响,心里几番矛盾纠结,晁晨干瘪瘪开口:“真的……甜?”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公羊月把手递过去,掌中还剩半个没吃完。一面是不吃嗟来之食,一面是无钱自取,晁晨心里犹如天人交战,最后渴得厉害,脑子一懵,竟低头去咬手上那只。
  他厚着脸皮只想尝个味儿,可公羊月偏“好心”把手往前一送,撞到他嘴边。局促之下,他慌神一咬,咬到了对方的手指。
  公羊月故作惊讶,一副“我看透你这个人“的模样:“呀,我刚才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向我借钱啊。”
  “你会借?”
  “当然……不会,”公羊月哈哈大笑,心头十分畅快,“所以你得拿点什么交换。”
  “什么?“
  “你每次对着我都是一张臭脸,不如笑一笑?”
  晁晨尴尬不已,满脑子都是刚才分食的那只枣子,不由得想起了弥子瑕余桃啖君的典故,心头火烧,只闷着头一个劲儿往前冲。
  下坡时左脚绊右脚跌了一跤,被公羊月追上:“你在想什么?”
  看他行为怪异目光闪躲,知道他身为君子脸皮薄,公羊月便故意续道,“你不说话那我说,说个甚么好,讲个故事吧。先秦前卫国有个嬖大夫叫弥子瑕,游园时吃到一只甜桃,忙着献给国君,甚至忘了那桃子已被自己食过一半。没想到卫君非但没怪罪他,反而……(注)”
  “公羊月,你就是逮着机会羞辱我,”晁晨截断他的话头,脸上终于绷不住,“弥子瑕与卫君什么关系?你这是要自比灵公,告诉我你喜怒无常,教我见好就收,不要蹬鼻子上脸?”
  公羊月骤然冷笑:“你说得对,我是喜怒无常的小人,你这话听来逆耳,再多说一句,我便把你舌头割掉,扔到山里喂渡鸦。”说完,他施施然朝前头走,走了两步后,从另一只袖子里抖出一只完好的枣子,抛给身后的人,“有本事别吃。”
  枣子上仍有余温,晁晨捏着捏着,一把握碎。
  ————
  双鲤在浅溪捉鱼时踩滑落水,干脆脱了靴子,赤脚在卵石上踩水玩,玩脱后干脆袜子也不穿,提鞋在草坡上跑,跟公羊月撞了个满怀。
  后者心情不大好,拎着她耳朵教训,唯恐她嫁不出去。
  鉴于此人宛若吃了炮仗,一整日赶路无人敢惹,到晚间时,四人才在篝火旁坐下商讨之后的行路路线。
  眼见着将出峪岭,可公羊月为了抄近路,避开大城镇,双鲤一听不干了。晋阳之祸她虽目睹,但也仅仅只是目睹,这几日山里头日子舒坦,硬生生将初时的紧迫与危机感走没了,眼下她只想寻个地方热闹快活。
  双鲤便以久未沐浴,身上长跳蚤为由,游说前往北地郡。
  北地紧邻长安,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哪是要学美人梳洗,分明就是想逛那繁华古城,公羊月早看破那点小九九,当即不许。
  双鲤偃旗息鼓,自知每次争吵都吵不过公羊月,于是搬离篝火,找了个风大的断木上蹲着,一副委屈相。
  晁晨心软,觉得苛刻,想说好话。
  但他刚准备开口,便被公羊月一个眼刀瞪了回去。只瞧那剑客走上前,一脚蹬在断木上:“听说……长安城有座倾波轩,珍珠镶台,美玉砌池,还有西域舞姬闻乐而舞。”
  悬空的双鲤随着树梢晃动,捂着耳朵偏向另一侧。
  “东西市集,商贾云集,宝物遍地。”
  “红珠坊美人如花,朱雀大街上草台班子演西京戏,吞刀吐火,鱼龙变化。”
  双鲤把遮着小脸的兜帽向后一拉,两眼亮晶晶:“老月你想通了?”
  “当然……没有,我只是跟你细数一遍,这些一个别惦记。”公羊月凑过去规劝,“你想想,你这个人一见着好东西就走不动路,一走不动路就得花钱,一花钱你可还去得了帝师阁?咱们最近可是做了一笔赔本买卖……”
  “我不听……”连着了几次钱的道,双鲤不再吃这一套,从断木上头跳下,一头扎进林子里。晁晨看公羊月闲靠在枝干上,没有丁点要追的打算,从篝火里顺了一根燃火的木柴,往山中去。
  就着火光,乔岷一边拭剑,一边问:“不关心一下?”
  “那家伙不是去了吗?开导教化可是老本行。”月夜下,公羊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再说了,死丫头若是那么容易生气,早就被我给气死了。”
  乔岷收剑,跌坐练功:“一个剑客,不该心有牵挂。”
  牵挂?
  公羊月往山里去,嘴上却改口:“真是个受气包才好,最好哪天受不住,能给气去一户好人家。”
  ————
  四月蝉未生,除了夜鸟别枝,风声入梦,再无杂音。公羊月在山上转了两圈,找了块夹石花甸练剑,一盏茶后,身后高处不足一丈长的小石桥头多了个人。
  双鲤散开头发,坐在流萤中踢了踢腿:“去长安多好,能换好看的新衣裳……我又不会女工,补不来。”
  剑客出剑的手一顿,斩落一枝杏花。
  乔装离开燕境后,公羊月便换下了红衣,但没舍得扔,找双鲤要了块巾子,打了个包袱带在身边。
  一件红衣,有什么值价,只要有钱,哪儿不能买?
  双鲤偷偷翻来看过,衣服很旧,裳上绣了一支雀翎,朱红已退,没有眼瞧起来那么鲜亮,最重要的是,袖子拉了条口子,像是被极为细薄的小刀割裂,不知是不是在晋阳与人打斗所致。
  她其实已留意许久,这件衣裳公羊月很爱穿,虽不是月月日日非此不可,但就那江湖上广传的“红衣银剑”印象,足可见真爱。
  许是亲人留赠?
  长安那般繁茂的城池,必然能人荟萃,定是能寻到妙手裁缝,届时她便可将包袱偷出来,再悄悄补回原样。
  公羊月手持落花,飞上石桥,默然立在一旁。过了许久,他才用剑挑住双鲤兜帽上的流苏,扣在脑门子上。
  双鲤正要咋呼,便觉着一双手落在头顶,隔着兜帽温柔地替她擦了擦湿润的头发:“不会就不会吧,毕竟这么蠢,怎么做得来精细活。”
  “老月!”
  “晁晨呢?”
  “晁哥哥说长安附近水泽广被,山中常有水泉热汤,给我寻了一处,指不定眼下他也在沐浴。”打个岔,双鲤转头就把要说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
  公羊月故意拖长语调:“晁哥哥……”
  “你没发现他对我和十七都很好吗,看我头发浆成一团,好心给我指泉,“双鲤瞬间来了劲儿,哈哈大笑,“气死你!”
  见她笑了,公羊月无奈摇头,抱着剑往热汤泉的方向去,只留下一句“湿发不许睡”。
  静月下,晁晨果真在热汤泉中沐浴。
  出来这么些日子,风尘仆仆又翻山越岭,别说双鲤一个女孩子受不了,便是他这般爱干净的人,也觉得浑身难受,也便只有自幼受到极为严苛的训练而耐力极强的乔岷,和常年奔走在江湖血雨腥风之下的公羊月全不在意。
  泡过热澡,晁晨游到岸边摸衣裳,手刚伸出去,便觉吃痛,缩回来一瞧,手背光洁什么伤口都没有。他心里觉得古怪,凝目细视,仍没瞧清,只以为是山里的小动物,便等了等,再度伸手。
  然而,那种刺痛再现。
  “莫不是有蛇?”晁晨喃喃自语,这次学乖了,只并了两指向外探,夹住长袖往上抛。长衣腾起,宛如一道幕布隔绝两面。
  背后悉窣有声,晁晨蹙眉,自水中稍稍后退,待那物什裹在衣中外凸,他顺势腕上翻招,截了下来,往后拉拽——
  那不是一条青蛇,只不过是拔除细叶的枝条。
  一抬头,公羊月坐在树上,面含微笑。晁晨一旦伸手取衣,他便将手中在枝条落下:“不许拿。”
  一日不恶心人,倒是一日不消停。晁晨盯着人,在水中退后一丈。
  “刚才反应不是挺快?” 能揪扯住他手里的枝条,至少说明身手敏捷,底子不差。公羊月依样又试了试,可无论他怎么逗弄、挑拨、激将,晁晨都再不为所动,只像根木头一样,躲在热汤蒸起的袅袅轻烟中。
  索然无趣,公羊月撒气式地威胁:“有本事一辈子泡在里面都别出来。”说着,把那青衣一挑,连帻帽也不放过,一同抱到汤泉的另一侧。
  晁晨随他游,只觉莫名其妙:“公羊月,你无耻!”
  “我无耻?”公羊月指了指自己,笑道,“你是哪家的黄花大闺女吗,教人看了就非君不嫁?精赤的汉子谁没见过,总不至于你还就不一样,我看此地风光独好,有明月当头,翠木弄影,在岸在池两相对,正宜举杯,不如一同赏月?”
  今夜又不是望日,就着林荫抬头望,中天只有一轮银钩似的弯月,不知有何好赏,可见是鬼扯。
  “你说天上月,还是地上月?”许是近墨者黑,晁晨别的没学会,抬杠倒是耳濡目染。
  地上月,岂非是自己?
  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答,公羊月亦错愕不已,忙背过身去,故作镇定将那衣裤一件件挂在离晁晨最近的枝头上,岔开话题:“你刚才的功夫……”
  刚才是有意试探?
  晁晨目光沉沉,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屏息游上前,想趁机夺下中衣。
  “我是说,你以前的武功应该极好,至少招式很是不错!“公羊月像后脑生了眼睛一般,忽地回头,一把捉住晁晨伸出的手,差点把他从水中拖出来。
  晁晨涨红了脸,却挣不开。
  十息之后,公羊月才不甘甩开,心道:奇怪,丹田空空,一丝内劲也无,难道真是只练过拳脚,没修过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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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余桃啖君引用自《韩非子·说难》感谢在2020-01-04 19:39:56~2020-01-07 19:5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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