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江折柳已经猜出来许多事了。
但他确实会担心, 这一点跟小魔王想的差不多。什么时候能改掉常常忧心的陋习,他也就真正地挣脱了尘网束缚。
他想,仙途遥遥, 满身血债之人难以合道。
江折柳只要一想这件事, 就会逐渐地头疼。他不能费神去想天下之事, 一旦考虑得越多,他的头痛之症就愈发严重,仿佛是来自神魂的无形警告。
但这又并非是一时能控制得住的。
几日过去, 手上的烫伤已经复原了。山中鸟雀飞绝,连一丝鸣叫也无。凌霄剑寂寥地伫立原处,剑上花纹如凝望永恒的眼, 沉默地陪伴着他。
风雪夜,江折柳跟王墨玄下了半宿的棋。小哑巴什么都不能说,似乎是最好的聆听者。
“这一步走得太快了, 你再想想。”
灯烛微晃,江折柳的声音清淡平静。
王墨玄抬起眼眸,默然地望着他。一时没有分清江前辈是真的讲他这步棋, 还是意有所指, 在说别的事。
“要不要再看一眼?”对方低问道。
王墨玄随着他的话往棋局周围看了一会儿, 随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必改棋。
他自知下不过江折柳, 即便发现了这么布局的缺陷, 也并不是很想更改。
灯影拉得很长, 等楼下的药炉冒出微苦的草药气味, 夜半的风打响了窗纱, 飞雪飘然地盖满梅花, 余烬年便如往常般过来领人回去。
他敲了敲竹帘的边儿, 靠着门,唠唠叨叨地道:“前辈,该把小哑巴还我了!他都在你这里待一天了,啧,你俩就闷死我吧……”
王墨玄停下手,站起身朝江折柳颔首告别,随后便从二楼下去,把那只聒噪个不停的医圣阁下带走了。
每夜都是如此,都是一手残局。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平静得有些过分。窗外的夜风卷着雪花,一刻不歇地撞在木窗上。小鹿趴在楼下的桌子上睡着了,常乾熬完了药,正瞪着竖瞳,陪着药盅一起放凉风干,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时光安逸,如果能以此终老,不失为是一场善终。
他坐在烛火下,从书柜里拿出上次看到一半的一卷古籍,搁在膝上翻到之前的那页,却在未翻至时手指一顿。
古籍的夹页中掉出细长的佛签。
应是他哪次看书时看得犯困,将佛签放在书籍中区分进度,随后却又忘记了。
江折柳伸出手,将佛签捡了起来,目光在四句谶言上停了一停,低声道:“……身梦……两前盟。”
他与小魔王,并无前盟可查。
江折柳看了一会儿,伸手揉了一下隐隐作痛的眉心,闭上眼没多久,便听到眼前木窗被从外叩开的声音。
……嗯?
他睁开眼眸,见到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出现在二楼的窗外,用她延伸出骨刺的爪子把关好的窗子从外面扣开了。
江折柳静静地看着她扣开木窗,把头钻了进来,带着一阵寒风和碎雪。
“魔后。”公仪颜深蓝的眼睛盯着他,“我来送东西的。”
江折柳为魔界的上门方式叹了口气,道:“……窗户有点窄,辛苦了。”
“不辛苦。”女魔将伸手拉扯了一下脸上的鹰隼面具,让面具彻底盖住她的神情。随后把头和肩膀都钻了进来,伸出手将一截绳子递给了江折柳。
看上去是要用来更换复生石的,上面镌刻着许多细小的篆文,有魔族的,也有妖族的,连装饰其上的细碎灵石都不一样,仿佛准备了很久,玄色为底,亮晶晶的,风格非常花里胡哨。
“尊主说。”公仪颜转达道,“等他忙完这几天就会来陪您。”
她虽这么讲了,但不妨碍她觉得尊主的嘴骗人的鬼,发动战争这种事,根本就是没有定数的,这种持续的忙碌不知道究竟会维持多久。
就在江折柳伸手想要接过时,眼前这只大魔忽地又收拢了手指,望着他的脖颈道:“我来给您戴吧。”
……卡在窗子里还这么有活力吗?
不待他开口拒绝,对方就又钻过来了一点,瘦削的腰顺利通过,然后展开手,把他脖颈上戴着的吊坠儿解了下来。
江折柳怕自己一躲再让人家掉下去,就没有多说什么。
事实证明,魔族无论男女,无论智商情商如何,多多少少都是有点憨的,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太一样。
公仪颜身上的气息很冷,因为她一直守在外面,身上沾满了雪夜的风和寒意。挨近了让人有点冷,但她身为魔族,那股一直不安定的躁郁感倒是跟闻人夜如出一辙。
她给魔后换了吊坠的绳子,手指触及复生石的时候,猛地摸到了类似于裂纹的感觉,动作骤然停了一下,抬眸看向江折柳。
江折柳也看着她:“怎么了?”
公仪颜沉默了一下,随后道:“……江仙尊。”
“嗯。”
“您想过,百年之后,我们尊主要怎么办吗?”
这句话问得很平静,如同一个小石子投入湖面,溅起的波澜很细微,一层层地蔓延而开。
江折柳其实也没少想过这件事。他沉默地凝望着眼前的魔族,慢慢地道:“……就算是魔界的传统,也不能强迫魔尊从一而终,形单影只。”
公仪颜不说话了,而是转动了一下手里的复生石,牵过他的手,在隐隐有裂纹的地方摸了一下。
外物之力,终不长久。如同灯烛添油、烈火加柴,总有烧完的一天。
江折柳怔了一下。
他没有修为,就算半步金仙的境界还在,但也不如以前敏锐,这么细微的裂缝,他如果不被牵引着发现,可能会很久之后才发现。
宝物纵能催得十里花开,却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他的命是费尽心思续上的,每一个日夜都是。
“……多谢你。”江折柳接过吊坠,重新戴了回去,被外头的寒风呛得有些喉咙痒,想咳嗽,但因公仪颜就在对面,掩唇忍了一下,尽量平和地道,“是我误他,我会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公仪颜冷不丁地道。
她虽然问出来,但似乎却并不是想要一个答案,而是话语递至嘴边,便脱口而出了。
江折柳看了她片刻,开口道:“为我钟情之人计深远,为无辜生灵熄战火。你觉得如何?”
公仪颜愣住了,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道:“您知道了。”
“嗯。”江折柳站起身,将手上的佛签重新压进古籍里,招手让公仪颜进来。“把窗关上。”
实在太冷了,他受不了。
戴着面具的女魔钻了进来,转身关好窗,随后就见到一身白衣的江折柳铺开信纸,蘸取墨汁。
提笔两个字,是青龙真君的名讳。这封信是写给妖界的。
她坐在旁边,盯着江折柳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字迹优雅流畅,锋芒内敛,如其本人,这似乎是一封写给妖界的调停信。
“修真界四大仙门,除不出世的兰若寺外,尽皆腐朽破败,难堪一用。借此机会,可以一举清洗,将心术不正之人尽皆杀之,破除仙门排列,使能者居上,重整旗鼓。”
“而魔族想入修真界,必先争妖界,以做借力之处。青霖独木难支,不敢直撄锋芒,却又不甘退让千里,如今若真是此等对峙僵局,就是因此而生。”
他说到一半,掩唇咳嗽了几声,被刚刚的风雪冲到了,还是有些不舒服。
“我为好友修书一封,请她与闻人夜合作,营造两界内耗严重之象。引诱各派不轨之人来攻,入网则杀,以外患除内忧,以此为绳索,步步拔除盘根错节的利益派系。”他话语未停,一路叙述下去,“修真界与人界连通,洞天福地无数,未开垦使用之处何止千万。只是这些地方不会轻易地让给魔界,你们要动杀,可以。但不该有任何一场无端的杀戮。”
“刀兵之下,必见成效。否则闻人夜杀债无数,天劫难渡。”
江折柳写完了信,将信封封好,压在指下,又添了一句:“四大仙门都有山门大阵,极难破除,恐怕不能一举成功,要慢慢来。”
公仪颜早已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呆呆地道:“我们……我们有办法的。”
“嗯。”江折柳没有多问,“最后成果如何,我也说不好,你们魔界风气甚为特别,是我难以预料的一部分。……这封信交给你,可以吗?”
她没有说“不”的理由。
公仪颜一直到拿到这封信,也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她甚至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对于庞大的修真界来说,这种砍掉残肢而获取新的生机的做法究竟对不对,也没有反应过来江仙尊竟然是这种态度。
她隔着面具看了对方一眼,道:“您……您要毁了凌霄派。”
破除四大仙门的钳制和阻碍,让新生力量涌入。凌霄派是四大仙门之首,避无可避。
江折柳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才轻咳一声,无奈地笑了一下。
“你就不能不说吗?”
公仪颜立即闭嘴,转身打开了窗子轻车熟路地跳了下去。
江折柳正要去关窗,就看到一只手从下面伸出来,费劲巴拉地把窗子关了。
……不愧是你。
楼下的药晾得太久了,过了一会儿,不小心睡着的常乾才捧着药碗揉着眼睛送上来,在屋里闻了闻,察觉到有一点其他人的气息。
“哥哥?”他把药递给江折柳,眨了下眼睛,“有人来过吗?”
“没有。”来的那位也不是人,“你睡着了?”
“嗯。”常乾有点不好意思,他看了江折柳一会儿,忽道,“不太舒服吗?”
岂止是不舒服,他在说刚刚那些事的时候,头疼得要命,到现在还没退下去。只不过他对痛觉的容忍度很高,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表现。
“有一点。”他道,“困了吗?你回去睡吧。”
常乾担心地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没觉得发热才松一口气,念叨道:“等小叔叔回来,要是知道你不舒服,又该急得睡不着觉了。”
江折柳喝了一口药,闭着眼想了想那个场面,微微笑了一下,道:“那他还是早点回来,趁我不生气。”
常乾呆了一下,没有听懂:“为什么……哥哥想他了吗?”
“嗯。”江折柳看了一眼灯台,烛泪流尽,满目星火。药味在口腔中扩散,逐渐加重,绵延不绝。
“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不该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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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艰难,唯一死尔。
可死亡对于幽冥界来说,并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天机阁的密室之中,被重新点燃了灯火。
王文远白衣折扇,坐在一旁等候。他倒了杯茶,茶沫在水面上升降不一,起伏未定。
他在等一个人。
直到夜色到了最浓郁之时,密室的地面之上,凭空地涌流出一段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河水,祝无心的身影通过术法展现于水流之间。
准确来说,是何所似控制的“祝无心”。
这具躯体被保留得很好,通过身体上的鬼修契文,可以让何所似借用附体之术而在他身上重新睁开眼。同时,这具躯体也经受了一些特别的炼制,隐匿了气息。
王文远起身行礼道:“何尊主。”
何所似歪了歪头,脖颈间的骨骼发出咯吱一声脆响。他在这孩子的身体里舒展了一下,才迈步上前,坐到王文远身旁,眯着眼道:“怎么着?有事求我?”
要不是有妖界横在那儿,这时候那群魔族早就打上门口了,哪还有商量对策的机会。
王文远单手抚摸着折扇,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何尊主能以附身术这一途径,让部分元神离开冥河之底,已经算有晚辈的功劳了,如果不是我引导祝无心前往冥界寻找前辈,你们又怎么会达成协议?”
“可惜你说的计谋没有用。”何所似舔了舔尖牙,“闻人夜虽然疯,但只要江折柳在他身边,他就能随时收得住……只剩下了两条通幽巨链,却没有再引导他与我一战的机会了。”
王文远敲了敲折扇,道:“那要是,江折柳不在呢?”
何所似移过目光,眼眸发绿地盯着他。
“你要我杀他?”
“倘若我卜算的结果不错,他的大限早已将近了,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推力。”王文远停顿了一下,“而且闻人夜必然将他护得铁桶一般,只要动手就会被感知到,晚辈怎敢让您杀他。”
何所似扯了扯嘴角:“怎么,你有什么大事告诉他么。”
“自然。”王文远笑了一声,将那时留的记声蝉取了出来,放到了何所似的桌案上,“林清虚给祝无心服用过五通含情散这件事,怎么能不让仙尊知晓呢?”
他爱之护之千百年的师弟,死于凌霄剑下,其中怎么能没有一段曲折的隐情?
“仙门之首。”王文远展开折扇,“不过就是一场巨大的笑话。”
何所似饶有兴趣地看了他片刻,似乎不太理解对方:“魔族即将攻至眼前,你还是想杀他。于情于理,都不应该了。”
“于理,他还活着,就没有人能领导修真界。于情……”王文远眼眸微暗,“何尊主既然想要闻人夜跟你动手,这就是最好的机会,而这一点,也能解修真界的燃眉之急,不是么?”
“我倒是觉得,你这人……脑子有些问题了。”何所似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这是借口,你眼里没有修真界,只有利益和仇恨而已,而且越来越极端。”
他操纵着祝无心的身体喝了口茶,然后嫌弃苦似的咳了几声,道:“你身上这余毒是往脑子里钻的么?”
以他的眼力,能够看出王文远身上还受着锥心毒粉的影响,呼吸有些不太流畅。
“何尊主。”王文远看着他道,“没有利益,也有仇恨,无论怎么做,都算不上极端。”
他站起身,走过密室里点燃着的灯烛,在一面墙壁前,落下了眼前附着障眼法的黑布。
黑布之后是一个房间。只有三面墙,对着的这一面是玄铁铸成的栏杆。
里面坐着一个白衣僧人。
白色僧袍上全都是血,琵琶骨被铁钩锁住了,动弹不得。但衣衫平整,似乎并没有遭到其他的凌.辱,无声闭眸,一句话都没有。
王文远转过身看向何所似,像是考虑一般地说着:“佛修圣体,赠给何尊主作为身体使用,作为酬劳如何?”
何所似移过目光,盯着他笑了笑:“兰若寺的继承人,你胆子真大。”
“何尊主也是一样的人。”王文远道,“禅师就算吃了药,都对邪道女修毫无反应,想来无法让女修逼供了,不如赠给尊主。”
他停顿了一下。
“这样,无论禅师是否动情,都不妨碍尊主使用。”
作为身体使用,和单纯的使用两个字,可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鬼修的元神灌注到佛修弟子的身躯里。”何所似哑然失笑,“兰若寺的家伙会找我拼命的。”
他站起身,用祝无心那张清俊年轻的脸庞靠近过去,抬起手时,一缕冰凉的暗色鬼气穿过铁栏,掀开了明净禅师头上的斗笠长纱。
他眉心上有一点鲜红的菩提痣。
何所似看了片刻,慢慢地勾起唇角,充满愉悦地道:“你还别说,我有点想见见那群秃驴了,可惜我活得太久,他们都不认识我。”
他似乎在说什么让人遗憾的事情,手指上的鬼气腐蚀了栏杆,探手伸了进去,将明净肩膀上的铁钩融化掉了。
“小和尚。”他笑了一下,“幽冥界也有一位佛修,说要渡尽天地恶魂,否则永不证得佛陀果位,他是你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