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

  江湖上的人谈起云棠,除了唾弃与辱骂之外,还喜欢赞她一句“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这是一种比较复杂的感情——你一边唾弃一个人,一边又有点欣赏她,心里恨不得她早点死,偏生又想作践她。
  早几年,云棠刚刚出任教主时,旁人都觉得,她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父母双亡,兄长早逝,死了师父,无依无靠,怎么撑得起一个偌大的门派呢?
  沈尧不太清楚云棠怎么做到的,他只听说,她心如蛇蝎,薄情寡义,杀过很多人。
  他当下警觉起来,抽离了搭在她腰间的手:“教主,让我走你旁边吧,我给你掌灯照路。”
  沉默片刻,他又自言自语:“我可不能在这儿胡来,损了你的清誉……”
  云棠再一次挨近他,吐气如兰道:“我有什么清誉呢?”
  沈尧瞥她一眼:“姑娘家的,不都是有清誉的吗?”
  云棠眼波流转,仍对他笑:“今晚,你来我房间一趟。”
  沈尧没做声。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站到了卫凌风的身边,与他并排行走。
  身后再次传来云棠的笑声。
  “她方才与你说了什么?”卫凌风问。
  “没说什么。”沈尧道。
  卫凌风不再多言。他提着一盏灯笼,照亮前方的夜路,颀长的身影与月色重叠,脚步稳重却没有声音。
  沈尧忽然想起,刚来丹医山时,因着人生地不熟,夜晚总是迟迟不肯入睡。
  卫凌风就在房里点一盏灯,坐在床头,再和沈尧讲一些伤寒杂病。
  沈尧问他一句,卫凌风答一句,之后再让沈尧复述。倘若他喏喏答不出来,卫凌风便会伸手拍一拍他的脑袋。
  那时沈尧年少,问了什么医经病理,如今早已记不清,倒是有一个问题,此刻想来也记忆犹新。
  他问:大师兄,我们历练十载,吃很多苦,背很多书,临到最后,就是为了给人看病吗?
  大师兄回答:治病救人,求仁得仁。
  沈尧七岁那年听不懂这句话,只道要把它记在心里,长大了就懂了。大人们经常说,你现在不懂,长大以后才会明白。
  常言道光阴似箭,十年弹指一挥间,沈尧再回想他当初说的那些话,其实仍然不太明白。
  但他渐渐知道,丹医派与江湖中鼎鼎大名的药王谷不同,丹医派的传纪药典上,只教弟子如何救人,从不教他们如何杀人。
  药王谷却有两物,举世闻名,一个是药,一个是毒。他们既杀人也救人,毁誉参半,但因所向披靡,终究独步武林。
  再说那些仗剑江湖的刀客侠士,整日明争暗斗,快意恩仇。日久天长,难免伤筋动骨,身中奇毒,不过只要有钱,大多数人都会奔赴药王谷。
  药王谷有珍贵的药材,也有最好的大夫,这是整个江湖人尽皆知的事。
  药王谷的弟子行走江湖,只要报出家门,无论黑道白道,都得敬他三分。
  而丹医派的弟子行走江湖,不管何时自报家门,无论黑道白道,都没多少人知道。
  照这个道理,云棠教主理当前往药王谷,而不是千里迢迢赶来清关镇,带领部下踏进名不见经传的丹医派。
  沈尧默默思忖一阵,确定从前没有编过什么故事,牵扯到筋脉大损的武林高手,又为何会引来扶华教的云棠教主?
  “到了,”卫凌风开口道,“这里共有十九间客房,尚未来得及打扫。”
  走廊上竹灯摇曳,将一方月色半掩,眼前一片红砖白瓦的院落,门扉落着蛛丝和尘灰。
  卫凌风回过头,瞧见云棠变了脸色。
  也是,毕竟一个女孩子,哪怕杀过很多人,到底还是怕脏的。
  不过这路是卫凌风指引的,这房子也是卫凌风挑选的,其中用意如何,不得而知,总归算不上“热情好客”。
  云棠教主的左护法一直保持沉默。但他大概忍无可忍,此刻也开了口:“偌大一个丹医派,没有几间干净的屋子吗?”
  左护法身形高挺,容貌俊朗,可谓风姿俊逸,仪表堂堂。
  他提剑站在云棠的左边,目光看向旁人时,始终寒冷如冰,仿佛严冬里融不化的落雪,给人一种面冷心更冷、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感觉。
  沈尧害怕被杀,连忙拱手道:“这位兄台,我们丹医派委实担不起’偌大’二字。本门位居山顶,只有弹丸之地,且因人手不够,积贫积弱……”
  他昧着良心道:“这客人居住的院子啊,也就常年无人打扫。”
  “正是如此,”卫凌风接话道,“还请云棠教主委屈一晚,等明日门中弟子醒了,我们再遣人过来打扫。明日辰时怎么样?我们丹医派的弟子总是在辰时起床。”
  他一边说话,一边放下灯笼。
  云棠不言不语,抬头与卫凌风对视。
  不过片刻的功夫,云棠忽然后退一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沈尧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心道可是不好,云棠教主并非忍气吞声的人,就连楚开容他娘打起人来都毫不拖泥带水,一巴掌能让人晕一天,两巴掌能让人头痛欲裂,更何况恶名昭彰的魔教教主呢?
  果然!
  就在沈尧腹诽时,云棠抬手,搭上了她那位左护法的剑柄。
  她是不是想拔剑出鞘?
  完了!
  沈尧心中闪过这两个字。
  他心中一凉,躲都没处躲,千钧一发之际,他挡在了卫凌风的身前。
  可是云棠忽然笑了,她对左护法说:“我上门求医问诊,怎能麻烦贵派弟子为我打扫屋子呢?一间院子也不过十九间房舍,一晚上肯定能扫好。”
  云棠抬头看左护法,接着问:“你说是不是?”
  左护法回了一声是。
  他似乎不善言辞,换了一只手拿剑,复又补充一句:“谨遵教主之命。”
  卫凌风点头,应道:“那便不打扰了。”
  他领着沈尧告辞:“天色已晚,诸位早些休息。”
  回去的路上,没有灯笼照明,沈尧和卫凌风踩着月色,彼此沉默无语。
  没过多久,沈尧先开了口:“来时你问我,云棠同我说了什么……”
  他坦白道:“她叫我晚上去她房间里。”
  月影斜照,林中昏暗逼仄,卫凌风脚步一顿,状若平常地问:“小师弟,你想去吗?”
  沈尧偏过头看他,有些奇怪地回答:“我为何想去?你不是说了吗,美人都是一副皮囊包白骨,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她这么晚找我,谁知道有什么事?”
  卫凌风顾左右而言他:“兴许是找你治病。”
  “这几年,山里的村民樵夫伤筋动骨,多半会来找我,因为我看病不要钱,”沈尧接话道,“但云棠与那些人不同,她找我不如找师父。”
  山林幽深,道旁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如碧。
  沈尧踢开一块石子,石子滚入水流,惊得游鱼四散。
  他上前一步,又踢了一块石头,总算打出一个水漂,那石头贴着水面,一连跳了两下,最终沉到了涧底。
  卫凌风也走了过来。
  他半蹲着寻了一块扁圆的石子,道:“原来你给他们治病不收钱,不过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夜色暗沉,卫凌风笑得清浅:“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是不是信了这句话?做的好事绝口不提,告诉我的都是一些混账事。”
  月光抖洒,溪畔水光粼粼,沈尧盘腿坐在他身边,遥望天边几盏孤星:“他们干苦力,挣的是血汗钱,买不起药材,哪怕我不说,你也知道吧。”
  言罢,他又将话题引回“混账事”:“大师兄,话说回来,你竟然这么看待我?什么叫’我告诉你的都是一些混账事’?”
  卫凌风避开了他的问题,只说:“你自幼顽皮,脑筋转得快。师父常说他所带的弟子中,就属你最机敏,最有天赋,我常盼着你用功读书,用心琢磨,在行医问药上有所建树。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我们学医论道,不是为了逆天改命,更不是为了起死回生……”
  沈尧打断道:“别绕弯了,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卫凌风抬手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静坐于潺潺溪水边:“我想说医者父母心。为人为仁,难舍难分。”
  “这个我懂,”沈尧撩起衣摆,端正坐姿道,“治病救人,求仁得仁,你和我说过的。人生在世,总要有些抱负。少年赤诚,一腔热血,要洒在该洒的地方!”
  按理来说,这一番话,完全符合卫凌风的想法。
  卫凌风应该大为赞赏,大加鼓励。
  可他神色惘然,不言不语。
  沈尧猜不透大师兄正在想什么。
  总之,卫凌风没来由地答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你一直留在清关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卫凌风蹲在溪边,随手抛出石子,那石头连跳七下,才应声落入溪流。
  “简直神了,”沈尧赞叹道,“你怎么办到的?”
  卫凌风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很多年前,烛光满室,月上枝头,他夜晚坐在床边,与沈尧探讨医术时那样。
  当时卫凌风说了什么来着?
  对了,他说:“没有诀窍,勤加练习。”
  今时今日,仍然同从前一样。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