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1)

  胜则生,败则死。
  江木站在远处的树干上看着那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他一动不动了无生气,但在众人都看不见的状态中却慢慢浮起一个身影。
  没有悲愤,没有恼怒,非常平静的灵魂。
  就像是从未经历过恶斗一般。
  那身影看看四周,目光锁定在了江木这里。
  *
  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玄映飞身落坐在他身旁轻声道,这里所经历的一切明明都是他的执念,但现在他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江木道:是不准备来。
  但是你来了。玄映笑着说。
  江木看了看他:我以为你至少会去见一次德宁大师。
  玄映眼眸微弯:你不是替我见了两次?连答案都带给我了,我还有必要去吗?
  他的反问乍一听没有错,可江木还是反应过来:你果然没有什么执念。
  江木之前就怀疑过,玄映根本就不是被执念阻挠,他是自愿困住了自己,以一个荒唐的理由不去转生,但这种怀疑在当时只是怀疑,魂魄有时候很脆弱,他也没办法验证。
  玄映听到江木的话,只是低声笑笑没有回答,不知道是不是默认。
  你帮她没有落到一丝一毫的好处。
  江木说的人是秦乐霜,关于秦家旧案,朝廷出面认错,圣上也承认是桩冤假错案,其中牵扯到的奸臣们还活着的已经被挨个处决,改斩的斩该罚的罚,皇家还昭告天下以洗清秦家的清白,可以说对秦家做得仁至义尽。
  而秦乐霜的事也被调查出来,她是七年前偷逃的官妓,这么些年里秦家还有名字的只有她一人下落不明,也就是说后来她所做之事没有秦家其他后人的参与,完全是她一人所为。
  圣上开明愿意为她开脱罪名只要她肯归案投降,可秦乐霜没选择这条路,她选择了为掩护玄映轰轰烈烈而死。
  不识好歹说得就是她,但也因为女流之辈,朝廷不屑口舌之辩便把矛头对准玄映,说秦乐霜是被妖僧蛊惑才犯下错事,这样既保全朝廷和秦家的颜面,又能集中精力对付异端。
  对于江木的话,玄映依旧不在乎,不过他倒愿意多说一些旧事。
  十七年前,新皇上任刚满一年,朝中权臣极多,边境他国又虎视眈眈眈,这位新帝手段不不够,治国能力也不足,加上自身力量弱,于是便选择了韬光养晦,对一些事情放任不管能过则过,养的那些人贪得无厌。
  虞州天降大灾,百姓民不聊生,但这些在某些人眼中却是天降横财,赈灾银两甚至还未到虞州,刚出国库就被瓜分殆尽。
  一场灾难,贪得无厌者没有想到会闹大,难民死伤数万是个大数目,这个洞得有人填上,所以那些人把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秦忠,推出来当个替死鬼,你说这件事新帝知道吗?
  群官联名上奏,呵呵,他自然知道秦家无辜,但连做皇帝的他都隐忍了,哪里还顾得了一个小小秦家,你知道为何现在朝廷认错那么痛快吗?
  玄映说着一些朝堂隐秘,江木听完后立即也明白,朝廷认错那么快其实只是为了把影响降到最低,用现在的话说也是控制舆论压力。
  表面上是主动认错,实际则把过错推到奸臣身上,这样一来皇家只是被奸臣所蒙蔽做了错事,最后还能落个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美名,至于其中背后大概多年的韬光养晦已经令新帝掌握了实权,不想再忍耐那些蛀虫,于是趁此机会将他们连根拔起。
  高,还是大人物的手段高明!
  只是一场心知肚明的默许,让秦家一夜崩塌,不知道新帝心中可有过忏悔?
  玄映又道:我初见她时,她年纪还小,但却染了一身脏病,面容也是那时毁的。她的娘亲、姐姐都是死于军妓之路,两个哥哥则被摘了物件送去当个低贱阉人最后被活活折磨致死,嫡系一脉中活着的只剩下她了。那些与秦忠不合的大人们买通渠道,把秦家女眷送到最脏、最恶心的地方受罚,往日高洁的官家小姐们一时之间连青楼女子都不如,这就是朝廷赋予的。
  他说这些时语气很淡,像是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秦乐霜的恨,没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血海深仇,那种恨意不是朝廷现在立碑赏钱就能抹平,因为人已经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造成这样惨案的人还在。
  所以哪怕螳臂挡车、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江木没办法去评价这件事是对是错,因为仇恨滋长的依旧是仇恨,它永远不可能纯正。
  位高权重者不把秦家当人看,充其量是个在当时可以互相抵消的棋子,没了也就没了。
  而作为虚的首领,秦乐霜也没有把普通人当人看,那么多案子就像一场场游戏,人命比蝼蚁还贱,死了也就死了。
  荒诞不经又可笑至极。
  *
  他看着此时坐在树干神情悠闲的和尚,问:你在这里又扮演什么角色?
  玄映偏头琉璃般的眸子熠熠生辉,他反问:江大人觉得呢?
  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寻事生非,为虎傅翼,传风搧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玄映忍不住笑出声,江木一本正经说着折损他的词汇,场面也是搞笑,好好好,总而言之,就是说贫僧唯恐天下不乱呗,可以可以,江大人确实了解我,又让你猜中了。
  玄映在无数次轮回进行了无数次离经叛道,他帮助秦乐霜很难想象是出于怜悯之心,估计也就是所谓的有趣,试一试看能不能扳倒王朝运势。
  江木抿了抿嘴不说话,燕杰书那边因为终于取得了胜利还在欢呼雀跃,丝毫不知道已死亡的妖僧就在不远处洋洋得意,而且这个人就要魂归地府成为真真正正的妖孽。
  怎么?见他沉默,玄映凑到他身边道,大人又在思考什么?该不会是头疼贫僧去地府作恶吧?江大人还真是爱操心呢。
  他又一语击中,江木不悦地看他一眼,惹得玄映继续轻笑,满眼尽是揶揄之色。
  事已至此,尘事已了,贫僧再问一句,江大人可愿引我呢?
  江木蹙眉:你总问这个做什么,你已被定,我愿不愿你都得回去,总提它是想气我?
  玄映故作委屈:怎么这么说,勉强来得甚是无趣,贫僧想挑战一下让你心甘情愿嘛。
  江木冷言:不愿。
  玄映将身子探近:当真不愿?心口如一?
  江木皱眉后退一步:不愿。
  玄映继续蛊惑道:再考虑考虑?或者贫僧下去后站在你这边可好?
  不愿!
  呵呵,见江木难得失态,玄映笑得得意又放肆,不愿你也没有办法。
  对于他的调侃,江木刚想回怼,突然周围时空波动不断扭曲,场景瞬间就变了。
  等江木稳住身形,发觉自己来到了一处山间小道之中,清晨的气息扑面而来,周围还有还未散去的雾气,他环视一圈发现这里是佛宗的领地,而且正是他第一次来的地方。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缥缈的钟声梵唱,所有的一切仿佛被重置了一般。
  他顺着小道路上未看到一人,周围的景色透露着一股子荒凉,那些紧闭的禅房院落在层层树影下说不出的凄凉。
  江木走着走着,最后走到一座半敞着大门的院落门口,大门甚是斑驳,他直接推门进去就看到玄映正笑看着他,对方又换回了以前的衣服,那宽大的白色僧袍在微风中衣袂飘飘,遗世独立宛若羽化而登仙。
  玄映问:这幅场景江大人可还怀念?
  江木道:故弄玄虚。
  玄映轻叹,似乎在怨他不解风情:唉,江大人不爱怀旧真是冷然,贫僧以前也不爱,可现在时常想起初见之时,倒觉得在这里离开不错,有始有终,算圆了这场境遇。
  江木不想和他掰扯那么多,掌心微翻,一张阴差独有的信笺立于掌面。
  在哪都一样,该走都是要走。
  玄映无奈:只是说些话罢了,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唉,难得离世之前想要抒发些伤感春秋来着,你这性子比木鱼还沉,怎么就容不下我呢?
  你还要说什么废话?
  玄映笑道:世界浩大天外有天,但有时想寻一知己却比登天都难,我常游离世外与众生多了层隔阂,因为从未有人能和我看到同样的风景。你推门进来的那天,我其实要比想象中的高兴,觉得终有一人能和我看到的一样,只是可惜这次却是我看不到你眼中的风景。
  江木不觉得对方有把他当做朋友,因为人成长到一定份上是很难像少年之时去毫无芥蒂接纳旁人,玄映所说的不过是他羡慕的一种状态,也许连那羡慕都是假装的,毕竟一时心血来潮的兴趣没人会当真。
  信笺在手上微微发烫,提醒着他时辰已到。
  那上面只有两个字玄映。
  江木没有回应方才玄映真假难辨的话,一手持信笺,一手取下腰间的锁魂链道:玄映
  江木,你可愿引我?
  他刚叫出个名字,对面又是那一句戏弄的话,江木觉得心烦下意识说:不愿。
  接着便继续自己被打断的话,同时也忽略了那人反常的回了个好。
  玄映,要上路你干什么?!
  站在对面的玄映本来应该被他的锁魂链束住,然后跟随他踏进时空隧道,走进轮回命盘,回到地府之中。
  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打乱,因为玄映引火自焚,正在自我了断!
  江木立即赶过来,出手打算扑灭那烈火,但事实上他根本触碰不了也无法扑灭,这种任务对象主观想要魂飞魄散的意愿,他身为阴差完全没有办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魂魄一点点溃散。
  为什么执念任务江木要处处小心,就是因为那些亡灵可以选择自我毁灭,稍有不慎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木厉声:你疯了吗?快停下!
  魂飞魄散的痛苦足以让一个圣人都哭嚎,但玄映只是轻笑没有丝毫不适。
  能看到你如此模样倒挺有意思,这是不是证明贫僧还有些地位,也不全是被讨厌的样子。不过你说的对,贫僧心性本就如此,因为没有,所以才感兴趣,若我也到达你这种阶层,怕是同样会觉得世事无趣、知己难求,日后即便不想也肯定会成为你的阻碍之一,毕竟没有什么想法是永恒不变的。
  不过贫僧到底是个人,做人就难免有冲动之时,就像现在,我有权利把那些事终结在未发生之前,这么说来也算对得起这份情谊吧,我是不是比燕杰书更有用一些呢?呵呵。
  自我了断时的烈火,来势汹汹,燃烧极快。
  玄映每说一句话,身体就少一块,但他还是竭力保持一个高僧的优雅,缓缓道来。
  你既然不愿,那贫僧就不去了。
  他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身子已经烧没了,只剩下双眼睛淡淡看着江木,无悲无喜,亦如初见,接着很快也消失殆尽。
  小院里除了江木,什么人也没有,静悄悄的。
  那信笺上的两个字也跟着淡化,彰显着灵魂已逝。
  他就这么死了,像当初的那场玩笑。
  *
  尘世间还在庆幸一场浩劫过去,天地辽阔,焕发光彩。
  那条引灵归路,江木难得独自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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