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章 千里赴戎机

  蓝耀庭憋得脖子粗了一圈,也没吐出句囫囵话——这话还真不敢当着人说。
  刚才,几个义军士兵拿着爱不释手的兵器盔甲,没事就聊天,不知是谁,说到为啥琉球要援助咱们?
  有人说楚总督是岳武穆转世投胎,来保大宋江山的,精忠报国,哪儿在乎一些身外之物?有人说这是朝廷吩咐下来的,要他和咱义军同心协力;还有人说将来义军和琉球汉军同守赣南,两军一体,帮义军便是帮汉军……
  正说得高兴,不防背后有个琉球汉兵听了笑道:“咱们楚总督,是看上你家陈将军啦。没见这几天,他们都粘在一块么?”
  这下子不得了,陈淑桢活着的时候在畲人、客家人心目中就是神,而在她死后,真的在泉州、漳州建起了许多座许夫人庙、东宫夫人庙,千秋万世受人间崇拜祭祀,直到二十一世纪还香火鼎盛。
  汉兵这般说法,无异于对神明的亵渎,几个义兵立刻就不干了,两边大吵一架,及至汉兵骂出“蛮夷”两个字,两边揪着脖领子,若不是军法严厉,几乎就要打起来了。
  背后嚼双方主帅的舌头,男女关系更是禁忌的话题,不管是蓝耀庭还是那几个汉兵,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着陈淑桢、楚风的面说出口啊!
  再不回话,惹毛了主帅,军法不容情;回话吧,实在说不出口。陈淑桢威严的目光逼视下,几个兵脑门上就憋出黄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一颗颗的往下掉。
  幸好,陈吊眼过来解围了,他一脚踢到蓝耀庭的侉子上,笑道:“什么事儿呢,闹成这样子?”
  蓝耀庭只觉得身上压力一松,好似万斤重担从肩膀上卸了下来,连忙压低了声音,和陈吊眼说了事情经过。
  陈淑桢心说你们搞什么鬼,这般鬼鬼祟祟的,不是叫楚总督笑我治军无方?柳眉一扬,就要喝令行军法,却被侄儿使个眼色阻住。
  陈吊眼哈哈一笑:“不过是几个人开玩笑过头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且由他去。”
  这下争吵的双方都长出一口气,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对对对,就是开玩笑,不小心冒犯了总督和大使虎威,属下有罪、有罪!”
  却听得一直坐在马上没发话的楚风楚总督,没来由的插一句:“这位畲兵兄弟,你还没有汉籍吧?”
  漫说蓝耀庭,附近围拢的百多个畲汉义军中,就有好几十人低下脑袋,脸上神情不一,有的忿忿然,有的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有的不耐烦的拿脚扒拉着地上的土块。他们都是畲人,最怕别人问到汉籍,明明自己族谱上白纸黑字写着祖宗都是汉人,咋朝廷官府就拿咱当蛮夷看呢?辱没祖宗啊!
  “禀楚总督,俺、俺还没有汉籍,官府不让上呢……”蓝耀庭低着头红着脸,好不容易憋出这句,忽地抬起头大声说:“但俺祖上是汉人,正经八百的汉人,俺家传了上百年的族谱,写的明明白白!”
  “好好打仗,以后我替你们改汉籍。”楚风丢下这句话,拍马走队伍前面去了。
  我、我没听错吧?在场的畲兵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互相确认这个好消息后,眼泪就关不住闸的往下淌:天呐,从八辈祖宗算起,一辈子别无他求,就是改为汉籍!祖宗们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有办到的事情,在自己这代完成,埋在地下的祖宗摘掉蛮夷的帽子,永世睡得安稳;有了汉籍,今后子子孙孙都可以抬头挺胸跟人说:我是堂堂正正的汉人!
  对畲人来说,改汉籍比富甲一方、比做上将军制使都要欢喜百倍,这不是什么光宗耀祖,这是圆多少代先人的夙愿呐!
  “楚总督恩重如山!”“楚总督开府建衙,一品当朝!”畲兵们齐刷刷的跪下,一边痛哭,一边朝着楚风的背影磕头。
  陈淑桢笑盈盈的看着这一幕,抿着的嘴角微微翘起,但他侄儿可不乐意了,走到姑姑马旁,声音硬邦邦的:“姑,这姓楚的没安好心!”
  陈淑桢看了他一眼,“别胡乱猜疑。”
  “我不是猜疑!”陈吊眼看着楚风的背影,“他凭什么送我们军饷、装备?五千套上好的琉球盔甲刀矛,一万两雪白细丝银子,难道琉球人钱多没地方花?还在这儿邀买人心!”
  陈淑桢哧的一声笑了,坚毅的表情瞬间融化,在晚霞夕照下美艳不可方物,连嫡亲侄儿陈吊眼也不敢仰视,转过了头假装看自己亲兵扎营。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心眼子这么多,甭管楚总督是什么心思,人家若能看上了咱这点人马,那时咱的福气,我就怕他看不上眼呢!
  这些天,姑姑算看明白了,琉球汉军装备好、军饷粮草足、火炮更是犀利,打仗一个顶我们十个,又兼人人尽忠报国,实在是当下一等一的强军。若是楚总督瞧得上眼,我们畲汉义军便投到他麾下,做他部属倒是最好!”
  陈吊眼急道:“姑姑散尽家财招起的义兵……”
  陈淑桢摇摇手,神情有些落寞:“男人家建功立业,博的是个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咱陈家一门忠烈,我父讳文龙公死守兴化,被俘后西湖岳王庙自杀殉节,忠义足以彪炳千秋,祖宗面上的光彩也够了,不差我这一点子;封妻荫子,你姑父早已尽节,我有没得儿子,却封谁荫谁呢?起兵无非是为了报父亲、丈夫的仇恨,为了尽忠朝廷,若是这兵马在楚总督手上更能打北虏,何妨送给他呢?”
  看看侄儿还不服气的样子,陈淑桢笑道:“我知道了,大举侄儿有心要做个中兴的岳武穆、保唐的郭子仪,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将来姑姑或者保举朝廷,或者转托楚总督,叫你照旧统兵,好歹不辜负你一番辛苦。”
  “唉,姑姑,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吊眼一跺脚,“就怕姓楚的不是看上咱的兵,是看上你的人”这句话都到喉咙口了,又生生的吞了回去。
  陈吊眼自幼死了父母,是叔爷陈文龙接到家中抚养长大,陈淑桢亲手照顾他好几年,两人论名分是姑侄,论年龄像姐弟,论情份如母子,这话说出来太过亵渎,实在开不了口,只得跺跺脚,头也不回的走回亲兵们已经扎好的营中。
  呵,我还不知道侄儿那点鬼心思?人家楚总督喜欢秀王府的筠儿,大宋朝的大长公主,怎么会瞧得上我一个丧夫的不祥之人?再者,军旅中时刻要商议军情,我身为一军统帅,总不可能躲着他吧!
  陈淑桢笑笑,轻轻拢拢额上碎发,一时间,刚健的女将军,变做了柔媚的小妇人。
  楚风自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关于自己的花边新闻,中军大帐,前后左右点上了八盏鲸油灯,黑夜里照得尤如白昼。
  琉球武器装备全是标准制式化,自己使用、出口占城、卖到行朝的都是这样,所以仓库中存货颇多,搬了五千套到漳州装备友军。
  泉州、漳州都在福建沿海,泉州海船可以直接开到城下,漳州则由海入漳江走上很小一段就到,然后由漳州到龙岩、莲城、汀州直抵赣南这一路,都是在丘陵、山地行军,完全靠人的两只脚板。
  调侯德富偕兵科驻节漳州,负责联系自己带的陆师、指挥水师。眼下,行朝水师在漳州东北方向的泉州海面,堵住了蒙元水师从杭州南下的海路,琉球本土是比较安全的,仅有的两条炮船,太平岛号在琉球和澎湖间巡航,钓鱼岛号调到漳州海面以备万一。
  龙岩、莲城、汀州,大军每到一个城市就留下一个班的汉军加两百名畲汉义军,一为保守入海的退路,二则负责组织民夫,转运粮草军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携带粮食最为不便,特别是还要翻山越岭。在统帅部会议上,楚风的解决方案是“就地筹粮”。
  然后陆猛就差点吓死了:“总督大人,这是在故国境内,全是咱同胞老百姓呐!”
  楚风没好气的说:“你想哪儿去了?就地筹粮,是叫你买,又不是去抢!”
  反正琉球有的是黄金白银,这些亮闪闪的东西拿出来,一小块就能换几大车粮食,那么何必自己辛苦搬运粮食呢?带钱就行了嘛。就算买得贵,也比千里运粮被民夫吃掉一大半划算。
  结果也是很喜人的,比市场价高两倍的银子撒下去,沿途富户真的是“嬴粮景从、箪食壶浆”来了,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呀,送给那亲人琉球汉军呐……
  宋朝商品经济发达,总的来说富户比前面后面的朝代都多,他们囤积的粮食实在不少,只是供应这六千人大军,仍然显得不足。不怕,银子不仅能买粮食,还能换来劳动力,楚风花钱雇民夫,从漳州、龙岩、莲城、汀州一路接力转运,只要肯花钱,愿意来运粮食的老百姓,能肩并肩从赣南一直排到福建海边去。
  就这么好的条件,每天行军速度六十里走上大半个月也到了极限,楚风不由得挠头想:那支从江西走到延安的军队,平均每天行军七十一华里,是怎么做到得呢?要知道,他们走过的有雪山和沼泽地,他们更不可能有汉军这样充足的粮食供应,而他们行军的时间,是整整一年!
  楚风摇摇头,算起时间:二十号从泉州出发,二十五号到漳州,漳州到汀州直线距离两百多公里,若是后世坐飞机,要不了半个小时,就是在海上乘剪式船,也能朝发夕至,但在陆地上的山地、丘陵,实际路程是直线距离的两倍,足足近千华里,每天六十里,走了十五天才刚刚过汀州,进入了赣南境内。
  唉,行朝中对自己也防着一手,请陈宜中写信劝文天祥收缩兵力,陈相爷不仅不写,还一再告诫自己是客军,和陈淑桢都要服从文丞相调遣……晕啊,他想到哪儿去了?只好自己写了信,买通了驿兵,五百里飞报传过去。
  现在已是八月十号,文丞相啊文丞相,你千万要听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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