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五 星宿煌煌日月光(一)

  崇祯十八年元旦节真正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在虏难区的百姓连张灯结彩都省了,而明统区为了支援天津之战,克勤克俭,不允许官府举办奢华的放灯活动。豪门大家也因为财不露白的道理,装出一副寒酸相。
  “希望能够在万寿节前光复北京,也好为圣上贺寿。”萧东楼在天津城墙上巡视,有意无意地提起攻打北京的话题。
  围攻天津的清军已经退兵了,但是朱慈烺并没有发布新的作战任务,只是让第一师巩固保定,第二师巩固天津。突如其来的安静让萧东楼十分不适应,又因为之前犯了过错,不敢开口讨要收复山海关任务。
  要在万寿节前光复北京为圣上贺寿的事并非萧东楼首创,许多人都这么说。作为与冬至、元旦并列的大节日,崇祯朝的万寿节是在立春日,也因此失去了风头,只在宫中热闹一下罢了。
  朱慈烺很反对献礼、贺寿之类的说法。在他看来,任何事都不能为了某个纪念日期而做出决定。唯一能够做出时间决定的,只能因为事态本身到了瓜熟蒂落,或是不得不为的程度。若为了向圣上贺寿,贸然发动攻势,让士兵在不成熟的条件下作战,这足以称之为“暴虐”。
  更何况皇太子已经与吴甡定下了策略,并不愿将满清逼得狗急跳墙。
  徐徐图谋就必然可以拿到手的果子,没有必要为了赶时间而付出更大的代价。
  除了京师这边的劫掠之外,阿济格在山西大同一代广征民夫。突然之间出关逃入蒙古,这消息让朱慈烺有些意外,更让多尔衮十分震惊。谁都没想到阿济格有这样的“眼光”,但更可能的情况是单纯觉得打不下去了。想抢了人口、财物,回盛京过自己的小日子去。
  姜瓖没有珍惜明廷开出的条件,骑在墙上冷不丁发现墙已经塌了。又因为阿济格带走了满洲精锐,导致大同防务空虚。他因此急急忙忙派出使者,希望能够起义,然而单宁可不愿意自己成为罗玉昆第二。见也不见那个使者,径自发起大军攻打大同。
  大同守兵早就不满意顶着绿旗被人当王八一样看,更不愿意为姜瓖卖命,临阵倒戈、起义的营伍甚多,第三师除了在大同城外打了一场不成比例的碾压战,十分顺利地占领了整个个大同,挥兵东进,剑指居庸关。
  ……
  “陈哥,看情形似乎有变。”一个壮汉走近陈一元,低声说着话。眼睛四处瞄,显得十分警惕。
  陈一元从天津捡了一条命回来,仍旧被编入绿营,莫名其妙就成了守备。不过他们在天津撤退时并没有回京,而是被分到了抚宁县驻防。满洲人信不过汉兵,有绿营处必有八旗。前者用来干苦力脏活,后者负责监视。
  至于对满洲而言生死攸关山海关,那里驻防的八旗兵越来越多,已经跟绿营兵将近持平了。
  “这些日子过去的人马越来越多,听说大同也已经光复了。”那壮汉低声道:“鞑虏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看得出来。”陈一元站在城头,看着下面络绎不绝地百姓穿过城门。从百姓队伍里传出的哭喊声中可以得知,这些人都是被东虏劫掠的生口。青壮队伍里用了绳索将人串起来,老弱妇孺的队伍里连绳索都没有。几个满洲真夷骑马挥鞭子,像是赶牲口一样将人赶往山海关。
  山海关地处辽畿咽喉,北面是山。南面是海,根本没有那么多土地安置百姓。每天这么多百姓被赶过去,不问可知,都是要被鞑虏掳去辽东的。
  那壮汉看得睚眶欲裂,后槽牙忍不住地紧紧咬合。道:“这么多人,竟然被几个鞑子驱赶,真是丢人!还不如暴起杀他一场!”
  “人家有刀。”陈一元叹道。
  那壮汉道:“就算站着让鞑子砍,砍得刀卷刃了也砍不完这么多人。”
  “你第一个站出去?”陈一元瞥了一眼自己的伙伴:“就你张翰民是英雄,是英雄怎么顶着绿旗站在这儿?”
  张翰民脸上一红:“咱也是迫不得己,谁知道自己就这么被卖了呢。陈哥,日后怎生是好?难不成真去辽东过那茹毛饮血的日子?”
  “哼哼,你想得美。”陈一元指着城下这些人道:“你看看他们,若是能够茹毛饮血都算老天爷开恩了。鞑子可不把咱们当人看,到时候的事还两说呢。”
  张翰民低声道:“陈哥,我还没给我家承继香火呢,我不想去辽东。”
  “你跟他们说去。”陈一元朝城下那几个的满洲大兵指了指:“跟我说有个屁用?”
  “我不能让我儿子生出来就是人家的奴才。”张翰民仿佛没有听到陈一元的回答,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他见陈一元脸上微微变色,方才又道:“当年跟着哥哥弃了大明,跟着大顺,本是想讨个安生日子。后来弃了大顺跟着大清,也是想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可偏偏现在头也剃了,人还要赶着去关外做牛做马,这是连活路都不给咱们留哇!”
  见陈一元不说话,张翰民又道:“陈哥,老百姓手里没刀,咱们有啊!不如反了吧!”
  陈一元心中一动,旋即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他手下说是有一个营,其实不过五百多人,堪战的主力不过一百多。满清在抚宁也没有布置重兵,只有一支百人来的人马,摆明是在监视绿营。
  “抚宁县城好说。”陈一元沉声道:“只是永平府鞑子合起来也有大几千上万的人马,西面是卢龙、昌黎,东面就是山海关,你看咱们上哪儿能找条活路?”
  张翰民想了想,道:“我听说鞑子现在都在往关外跑,山海关也没什么重兵,要不咱们将山海关给夺下来,献给朝廷,也好谋条后路。”
  陈一元着实在心中打了好几个弯,终于点了点头。由他这一方主将点头,张翰民自然振奋非常,两人说干就干,纷纷去联络部众,甄别可靠的心腹出来,第一步当然是要把去山海关的路搞清楚。
  这二人天天听着山海关的名号,却从未去过。当得知山海关不光光是一座关城的时候,也是颇为意外。他们手底下撑足了就一百多个壮汉,几十把刀、枪,十来副盔甲,要说偷关,还能试试,可偷了关之后可就被东西两罗城、南北两翼城彻底围得死死的了。别说守城,这点人手连个城门都守不住。
  这不是谋反,分明是作死。
  张翰民就算再牛气,此时也只能退了占领山海关的念头。
  只是每日里看着哀嚎东去百姓越来越多,陈一元与张翰民都是心中扯得紧,也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想想自己很快就要步其后尘,整日介寝食不安。
  出了山海关是辽西走廊,并东虏熟地。各旗要将人口财物送回家里,这些人就要穿过这三百七十里走廊,进入辽河平原方能停歇。经过这三四百里的驱驰,天寒地冻缺衣少食,能有一半人活下来就纯属不易了。至于要想再活着返回故土,更是难于上青天。
  然而这些鲜活的人命对于高高在上的决策层而言,只是一个数据。
  区别在于数字的详细程度。
  多尔衮拿到的八旗掠夺人口的数字,精度在“万”这个级别上。而朱慈烺得到的数字,精确到了“百”。为了方便日后制定作战方案,朱慈烺还让宋弘业提议多尔衮在辽东编户齐民,确定各旗的人数,以及最大可能的战斗力。
  宋弘业与多尔衮一说,重点落在了了解其他旗的丁口数目上。多尔衮私心极重,死抓着自己的牛录和两白旗不放,同时又贪婪地盯着兄弟、侄儿手里的人口,自然对此大加赞赏。
  以前的人口难以统计,但这些新掠夺来的人丁却是十分方便点算,反正本身在出关的时候就要清点一遍,以免各家藏私,不肯按照比例上缴公中。
  宋弘业也终于做到了谍报人员的最高境界:影响决策。
  为此,朱慈烺必须增加宋弘业在满洲贵族、尤其是多尔衮面前的分量。他站在多尔衮的角度上分析,自己当前最需要什么。
  是善战的兵马么?
  不,满洲人不会承认诸申勇士会被人击败。
  是能统军克敌的大将么?
  或许是,但这个自己无能为力,宋弘业作为汉人的出身决定他不会被赋予兵权。
  是耳聪目明么?
  对!这才是多尔衮最希望得到的东西。
  在奴儿哈赤和黄台吉时代,明军所有动向都在建州人眼中盯着。尤其是黄台吉后期,明军九边重镇的所有军事部署和调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因此满洲铁骑才能做到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以恰到好处的优势兵力击败明军。
  这些优势是如何建立的?正是靠忠心耿耿的晋商贡献情报啊!
  然而这次因为入关仓促,晋商也没有来得及收罗南方的军民情报,宋弘业虽然受命开展对明廷的情报搜集,却因为时间太短,看不到收获,以至于竟然落入耳聋眼瞎的境地,处处受制于人。
  有这样惨痛的经历,如果宋弘业能够证明自己在情报工作无可替代的地位,那么未来就能提供更多更优质的情报,也能对东虏决策作出更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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