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冲喜小娘子 第57节

  难怪。
  难怪他明知皇帝要杀他,而任其左右。甚至甘愿配合,以成全皇帝兄友弟恭的名声。
  难怪他买下了留园,从不称“摄政王余孽”而只称“旧党”。
  难怪他不肯说溢出口的爱,也不肯让她说爱。
  她想起刻着先皇名讳的棋盘,想起众人皆说,先皇有多宠爱这个幼子——难怪他说,并不是所有人都配活。
  苏令德怔怔地看着他。
  玄时舒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轮椅,跪在了她的面前:“令令……你别哭……”
  苏令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
  玄时舒颤颤地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怔怔地停下了手。
  他不敢触碰她。
  他怕她会拂袖甩开他的手。
  玄时舒的声音还在发颤:“我已经安排好,让你和宁儿假死脱身。阿兄是不可多得的大将,他暂时不会有事。岳父已经在赋闲养病之时,暗中派人在海上寻一处孤岛……”
  悔意像草一样疯长,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要攥紧她的自私执念,终有一日会反噬。
  严监御史这一刀,其本意或许只是试探地擦过他们的皮肤,是一个来自皇帝的警醒。皇帝在怀疑,他和陈谅有关。可这把刀,却已经深深地插入了他的腰腹。
  玄时舒很清楚,严监御史送来的信只是一个开端。苏令德终有一日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与其让她从别人口中听说,不如他自己,来亲自揭开这道血淋淋的伤疤。
  “令令……对不起……”
  玄时舒紧紧地咬着唇,他尝到了血的味道。但他强迫自己,把他的不堪,在她面前剥开。
  “我们从倭寇死里逃生之后,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苏令德沙哑地,缓慢地开口。
  玄时舒的呼吸仿佛都已经凝固,摄政王通敌叛国的罪孽,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生父曾经伤害过苏令德的这个想法,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爹爹,问阿兄,是不是因为我,她们才会死。我哭着问那些死去的人的亲眷,是不是因为我,她们才会死。”苏令德哑声道。
  玄时舒心中一痛,脱口而出:“令令,不是因为你,从来不是你的错。”
  “是啊。”苏令德轻轻地静静地点了点头:“所有人都这么说。”
  苏令德向玄时舒伸出手去,轻轻地,拂去他眼角的泪。她的指腹只是温暖,可这热度已经足以让玄时舒整颗心都烧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却不期然望进一片平静的、温暖的海。
  苏令德向他俯身,伸出手,抱住了他:“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也不是你的错。”
  玄时舒震惊地跪在地上,他的膝盖跪得生疼,可此时他无法感知到外界任何的东西,他只能感受到她触碰的地方,像火一样灼热。
  这真的不是他的错吗?
  他还记得,他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是因为他追着突然跑出去的绒绒,听到了母后私下祭奠摄政王时的喃喃。
  他派潜夜卫分成几部去搜证,将证据呈在他的面前。潜夜卫这几部互相不通有无,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搜查的是皇家密辛。但玄时舒自己知道。
  他看到了真相。
  他是摄政王的孩子。
  先皇和皇上的宠爱,在那时,变成了尖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他隐瞒自己知晓此事,不希望皇兄和母后因此大失所望,所以他好好地活着,学着去扮演一个忠顺温良、听话懂事的纨绔。
  他打散潜夜卫,建自己的暗卫。散家财,救贫苦,扶忠良,惩奸恶。却也逗猫遛狗,青楼常驻。
  他悄悄地练剑,强身健体,希望能拖着病弱之躯再多活一些时候,也能多赎罪一些时候。他想尽办法,隐约摸到了自己的病因,便想着要将毒素逼出自己的体内。
  但母后的一碗药,让他从自己编织的梦里惊醒。
  皇兄恨他,给他下毒。母后所做的,不过是将剂量,减少了半碗而已。
  他那时才知道,为什么赵小叔去拒马界河之前,让他做一个纨绔。
  他这样一个,没人想要他活着的人,真的没错吗?
  “把宁儿送去涠洲郡吧,让他和爹爹一起走。再把钱婶他们也送回去,让他们去哥哥和嫂嫂身边。”苏令德的声音拂过他的耳侧,是敲开坚冰的春风:“我会留下来,一直留在你身边。”
  “苏令德……”玄时舒哑着嗓子,悲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是假的,苏令德也是假的。
  “我知道。”可苏令德的头轻轻地靠着他的肩膀,她环抱着他,这是一个温暖而又坚定的拥抱。
  她想起了那些藏在暗处的细枝末节,可她更想得起那些明处的朝夕相处。
  “我在说,我爱你。”
  第75章 笨蛋 可也是最爱她的笨蛋。……
  我爱你。
  玄时舒仿佛听到了一声惊雷。这声惊雷, 将他过往的暗色炸得七零八落,引来一束天光。天光照透他昏暗幽沉的深海,指引他浮出海面, 凿开寒冰, 去拥抱一片温暖。
  玄时舒紧紧地回抱着苏令德。
  用尽全身的力气,妄图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
  她身躯温热而又柔软, 这是他活着的明证。
  原来万物枯死之后, 他在九尺寒冰之下,抬头看见的雪间这朵唯一怒放的牡丹潜溪绯,并非遥不可及。
  她合的,是他的时宜。
  玄时舒的力气是如此之大,大到让苏令德几乎微微发颤。
  但苏令德还没来得及说话,玄时舒的吻便如狂风骤雨一般落了下来。
  他的手掌托着她的后勺,用力地让她向他靠近。他的吻全然不像初次在药池时那样情难自禁,这一次的吻, 带着疯和狠, 带着决绝而又缠绵的血腥气。
  苏令德的心跳得极快,比药池那一次甚至要更加燥热。
  她睁大着眼睛,脸颊绯红地看着玄时舒。她眼中蒙着水雾,神色里有几分没回过神来的无辜。
  玄时舒的眼底泛着诡谲的红, 他没有让苏令德来得及说一句话,便又俯身吻了下去。
  “令令……令令……”他的吻落在她的肩胛和锁骨, 唇齿轻磨,低语着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颤抖, 透着极深的渴望和焦躁。就像是他此时此刻想要将她拆吃入腹,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苏令德忍不住轻轻地战栗,她闭上了眼睛, 伸手环住了玄时舒的脖颈。
  这是一个无声的默许。
  玄时舒的声音和动作都戛然而止,下一刻却又变得更加疯狂。他的吻缓慢地下移,却不再是吻,而是近乎啃咬。
  与此同时,他的手艰难地摸索到一旁的轮椅上,然后扯下了自己轮椅上搭着的盖布,将苏令德裹了起来。
  苏令德懵懵地感受到柔软的布将自己和玄时舒分隔,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玄时舒伏在她的肩窝,一面沉沉地喘着气,一面哑声道:“不行……令令……避子药伤身,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手握着她已经露在空气中的肩膀,触及她光洁的肌肤,像火烧一样灼热。
  苏令德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贴近他的胸口,埋进他的怀里,闷声笑道:“大笨蛋。”
  可也是最爱她的笨蛋。
  是她的笨蛋。
  *
  严监御史好整以暇地等着临仙山府里苏令德和玄时舒乱起来。
  曹为刀死后,严监御史亲自带人去搜查过曹家。他早就看过了摄政王的旧信,并且将旧信递回给了皇帝。
  皇帝这一次让他想办法让苏令德看到这些旧信,那想来这些旧信必然能在他们之间掀起轩然大波。他便顺势而为,再添上曹峻的东西,也算是添柴加火。
  只是……摄政王的旧信为何会对涠洲王夫妇有影响?严监御史缓缓地抿了一口茶,将脑海中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压了下去。
  这至少说明,哪怕曹为刀已死,皇帝也并没有因此放弃曹家曾经的一脉。他还是深得皇上信任的。
  严监御史满意地颔首,催促身边的人去打探消息:“还没听到临仙山府的消息吗?”
  “今儿涠洲王和涠洲王妃下山了,好像是小王子身体不太好,他们把小王子接上山了。”侍从这些日子一直盯着临仙山府,但也只盯出这零星半点的消息来。
  严监御史眉头微蹙:“他们下马车的时候神色可好?”
  侍从迟疑了一会儿:“涠洲王妃是推着涠洲王进的方家。”
  严监御史紧紧地抿着唇,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失策了。他怒吼道:“快拿纸笔来!”
  这件事,他必须立刻如实告诉皇帝。
  *
  皇帝收到严监御史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时,他刚刚看完各处递来的急报。
  陈谅的叛军绕开与倭寇交战的乡县,直接把陶实泽逼困在了涠洲城里。平海郡和东郭郡等课税重地的大量贫苦百姓与陈谅的叛军相互呼应,揭竿而起。
  良侯重病闭门不出,而苏显允和倭寇战况焦灼,无法施以援手。
  “废物!”皇帝将急报掷于地上,冷眼看完严监御史的密信,嗤笑了一声:“他倒是好福分。”
  他声音冷冽地命令孙公公:“孙望,摆驾德懿宫。”
  *
  德懿宫里,终日燃着佛香,赵太后的身上,也浸润着萦绕不散的佛香。
  但这佛香只让皇帝心烦意乱。
  “母后终日礼佛,终于礼出些成果来了。”皇帝冷声道:“他偏安一隅,还能只手在涠洲郡搅翻风云,可多亏了母后日夜惦记。”
  皇帝没有明说,但他们母子二人都知道,这个“他”只能是玄时舒。
  这是皇帝第一次把对玄时舒的厌恶挑得明明白白。赵太后浑身一震,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站在阴影之中,脸上漂浮着重重阴霾。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坐在她面前安安静静背书的少年了。
  赵太后的五脏六腑都在揪疼:“皇上,他自永昌元年开始生病,寿元难添。涠洲之叛,许与他并无干系……”
  “呵。”皇帝冷冰冰地看着她:“三年死期将至,可朕看他娇妻在侧,倒是福寿绵延的样子。母后,便是如此,您难道还觉得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患,和涠洲之叛毫无干系吗?”
  赵太后深深地看着他:“皇上,朝中之事本无需哀家置喙。但小民贪生怕死,若是能安稳度日,又有谁能轻易将他们策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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