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

  窗外学生的打闹声很吵。高小羽皱着眉继续弹着琴,他有些分心,总是弹错音。
  等教室外安静下来后他才会停止练习,把这个小小的音乐教室打扫一遍,锁门,离开,一个人回家。
  他走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上,路过一块黑板,上面有花体的黑板报,中间四个大字青春飞扬。高小羽看见扬的尾巴有些被蹭花了,他停下脚步想了想,走进一间空教室里找了半截粉笔,又慢悠悠走回来,弯下腰,慢慢地补涂那个扬的尾巴。
  有个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高小羽抬起头。
  来人是个年轻的支教老师,教美术的。人很高,留一头又黑又直的头发,名字叫方雨。
  Hi,我是雨,第一次见的时候,她这样自我介绍。她明媚,大方,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感到非常温暖。她叫自己雨,这连带学校里的很多老师和学生也叫她小雨老师。
  小雨老师,小雨老师。
  这个学校里其实还有一个小羽老师,只是别人不会这么亲热地叫他罢了。
  高小羽拘谨地退后一步:小雨老师 还没回去?
  马上走了。 方雨热情道,高老师,一起出去吧。
  换作平时,他一定会拒绝跟别的老师同路下班回去。
  可今天高小羽心情挺好的,因为陈舟晚上约他吃饭。
  心情好就会做一些反常的事。高小羽想了想,对小雨老师道说:好,一起走吧。
  他们一起走出教学楼。
  方雨搭话道:高老师,我听说你跟我是一个学校毕业的?
  高小羽推推眼镜,点头:是。
  那我还要喊你一句师兄了。
  不用,别这么叫。
  沉默了会儿。
  方雨犹豫着问了句:高老师,那你是读的定向才需要回来教书的吗,怎么没留在那边发展?
  我没读定向。 高小羽摇头,回来是因为我是奶奶带大的,我想回来陪伴她。
  哦,原来如此。 方雨感叹道,那也很好,我想陪我爷爷奶奶都没机会了,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高小羽道:我奶奶去年也走了,所以我现在时常觉得自己留在这里没什么意义。
  他语气非常奇怪,是一种带着漠然的平静。
  方雨不接话了,他们沉默地走在烈日下。
  这时候李志元走过来,皱着眉喊了卡。
  李志元对着那个年轻的女演员道:杨一洁,你情绪不对,怎么看郑观语的时候总有些闪躲?
  那个叫杨一洁的女演员很不好意思,因为这已经是重拍的第三遍了。
  不好意思李导,我 我有点没办法进戏,一对上郑老师的眼睛就有点慌。
  郑观语在没忍住在边上笑了笑。
  很多新人跟他对戏都慌,唯一只碰上过一个明峥,跟他对戏的时候镇定自若,有时候还会压自己的戏,奇哉怪也。
  李志元无奈道:你慌什么,有什么好慌的?
  那女演员脸都急红了,小声道:我有点紧张
  李志元只能拉着她和郑观语走回教室里,让女演员重新调整状态。
  现在站久了郑观语总会有些头晕目眩。导演给那女演员讲戏的时候他热得有点站不住,只能走进音乐教室里坐下休息。
  闲了会儿又觉得很无聊,他打算弹会儿钢琴打发时间。
  几个演学生的小群演凑在边上看他弹,叽叽喳喳地问郑观语问题。
  你几岁了?
  他答,我二十八岁。
  你家在哪儿啊?
  他答,在苏州。
  离这里远吗?
  他答,挺远的。
  你家那边好玩吗?
  他答,还可以。
  谁教你弹钢琴的啊?
  他答,我妈妈。
  他们问什么郑观语答什么,很是耐心。
  正等着下一个问题时,郑观语听到一个低沉的声线道:导演让晚上走一场吻戏,你知道了吗?
  郑观语手一顿,诧异地回头。
  明峥正背着手看他,站得懒懒散散的。
  边上还有一群祖国的花朵,此刻正睁大了眼看着他俩,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明峥显然不在意这群孩子的视线,见郑观语不答,又重复道:导演说让咱俩晚上走一场吻戏给他看,他要安排机位。
  郑观语:
  有个小男生哈哈哈地笑起来,说:吻戏!亲嘴吗?!!
  祖国的花朵们瞬间兴奋起来。
  郑观语无奈地瞪了明峥一眼, 你偏要现在跟我说吗?
  明峥看了看边上那一圈小孩。
  好吧,说别的。 明峥道,那请问高小羽老师,你在弹什么?
  郑观语把头扭回去,用高小羽的语气答他:李斯特的《钟》。
  片中的高小羽练不好的曲子,郑观语却弹得很熟练。
  明峥和一群小孩子在他身后静静听他弹,听了会儿,居然入神了。
  明峥怀疑郑观语是故意显摆给自己看的,反正自己来了以后他就开始认真弹了。
  这首曲子叫《钟》?确实是钟的声音,明峥想着。那声音仿佛有力度,一下下砸过来,让人满脑子都充斥着叮叮咚咚的声音。
  好在导演在他被音符砸得人事不省的时候找了过来,让郑观语去对戏。
  《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心跳声也回归正常。
  郑观语站起来,看了看边上的一群孩子,凑近了些,轻声问他:好听吗?
  因为距离拉近,所以明峥明显地发现郑观语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今天拍了太久,他还总是吃不饱的状态,体力大概有些透支。
  累成这样还有闲心撩他。
  听不到回答的郑观语又问了他一次:问你呢,好听吗?
  明峥退后了一些,含糊道:不错。
  看来你听不太懂,其实我弹错了好多。 郑观语道,这曲子挺难的。我只是会弹,但不精。
  不爱听古典乐。听不出来好不好,只感觉你手速还挺快。
  郑观语笑着揉了揉手腕:那是。以前手没伤的时候更快,单身多年的手速。
  他或许是想开个玩笑,但明峥觉得这个笑话不好笑。他没笑,默默走出房间,看着郑观语清瘦的背影,开始思考一些最近困惑他的问题
  喜欢是什么,爱是什么,永恒存不存在,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以及,郑观语是不是用了什么香水?挺好闻的。
  换片师和摄影团队已经换好了新的胶片,导演也在房间外等着演员准备就绪。
  明峥感觉郑观语说话时有点中气不足,似乎很累。他原本想着让谁给郑观语拿点葡萄糖喝,但没来得及,场记已经走过来报板了。
  导演喊过 a 以后,高小羽和方雨在黑板前再次碰面,对话,一起走入烈日中。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是挺奇怪的搭配,一个身上散着朝气,一个身上散着丧气。
  方雨似乎也被高小羽低沉的气场影响了,走了会儿,她一直没说话,沉默着,在考虑什么似的。
  快分开前,高小羽突然问她:你为什么来支教?
  方雨愣了愣,随即爽朗道:我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哦。 高小羽推了推眼镜,你这个学期结束就走了,是吗?
  方雨点头:对,还有半个月就走了。
  走到转角,方雨要向左走,高小羽要向右走。
  分别前,方雨从帆布包里掏了一个东西出来,递给高小羽。
  送你一个礼物吧,高老师。 方雨说,今天手工课上我做的。
  是什么? 高小羽有些意外地接过来。
  走马灯。 方雨说,你回去找一根蜡烛放在下面,没一会儿这灯就会转起来,很好看的。
  高小羽打量了一会儿手里的东西。这是个简易版的走马灯,用纸杯做的,方雨还在纸杯上画了东西装饰,是两只正在接吻的小鱼。
  他收下了这盏灯,对她道:谢谢。等你支教结束回去的时候,我再回赠你一个礼物吧。
  方雨笑着问:什么礼物?
  高小羽道:我送你一个故事。
  方雨笑了笑,对他道:好。
  他们礼貌地道别,一个向左,一个朝右去了。
  郑观语面前的那台摄影机依然对着他,戏没停。
  这场戏里,这一段其实是最难演的。和方雨分开以后,高小羽拿着那盏走马灯走回家,在路上他看一会儿手里的灯,再看看面前空荡荡的路,表情需要有很丰富的变化迷惘,期待,纠结。
  情绪需要混乱,无序,可不能演得像个神经病,这是很难的一段神态表演。
  其实郑观语那一刻有点找不到高小羽的情绪落点,他太热了。高温让他大脑昏昏沉沉,脚步也格外沉重。
  已经有些走不动了。
  郑观语头皮发紧,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在摄影机里或许不太好看。
  视线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站在摄影师边上的明峥。
  很热。但高小羽还是越走越快。他要赶紧走回家,准备和陈舟待会儿的晚餐。
  高小羽走在去见陈舟的路上,郑观语一步步走向摄像机后的明峥,同一条路,指向同一个人。
  高温似乎分裂出了另一个时空。
  大脑一阵短促的嗡鸣声后,郑观语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以他对自己的判断,很可能是中暑。
  导演喊了 cut,光看表情,他是满意的。
  可郑观语脚步没停,依旧脚步虚浮朝明峥走过去。他的感官十分混乱,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周围的人全是影子,视线里,只有明峥是亮的。
  视线里的世界摇摇欲坠的时候,郑观语只看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李志元看他状态不对,连忙隔着点距离喊了他一句:观语,我喊 cut 了,可以停了!
  郑观语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依旧朝前方走着。
  阿麦也朝他走了过去,想去扶。但郑观语越过了他,目不斜视,带着高小羽的神态朝着明峥一步步走过去,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
  等他终于走到明峥面前,似乎是没力气了,他身子软倒下去,下一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住了明峥的腿。
  一群人吓得赶紧往那边跑,明峥感觉跑过来的人太多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不能让那么多人看到郑观语太狼狈的样子,连忙制止工作人员的动作:先别过来。
  在大家奇怪的注视中,明峥慢慢蹲下,调整好郑观语的姿势,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工作人员看着他们的动作,全都傻眼了。
  明峥偏头看了看,发现郑观语居然靠在自己肩膀上笑呢。
  他没好气地道:笑什么笑,快晕过去了还笑得出来。
  我想笑就笑。
  明峥有些无奈,低声道:你这么朝我扑过来,要导演他们怎么想?
  我管他们怎么想。
  明峥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因为郑观语蹭了下他的肩膀,他有点痒。
  从背后看他俩的姿势十分暧昧。
  导演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挥挥手,让剧组的人退到一边去等。
  而抱着郑观语的明峥正心不在焉地想着
  这个郑观语到底用的什么香水,怎么拍一天戏了还这么香??
  第22章
  晚上的拍摄取消了,因为郑观语差点中暑晕倒在片场 大家都吓到了。
  郑观语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事儿,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就好了,但工作人员不放心,一定要他去医院好好看看,等休息得元气满满了再开拍。
  感觉自己只是中暑的郑观语被他们押着住了院。
  休息那几天,来看他的人一拨又一拨,但明峥却一直没出现。
  某天,郑观语正听着评书无聊得浑身痒痒,李志元来看他了。
  其实从李导进门那一刻,郑观语就有不太好的预感了。阿麦走过来递水,李志元摆了摆手,说:我单独跟观语聊一下。
  阿麦走出去关上门,后来的他们就那么干巴巴地坐了很久。
  郑观语主动坐起来,问他:李导,你是不是有话要讲?
  李志元看了看他,目光有些歉然。
  观语。 他说,我对不起你。
  郑观语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李志元直截了当地问他:你问我怎么了,那你先跟我说说,你跟明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郑观语抬头,不太确定地、小心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事。
  李志元叹了口气:别人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明峥 你要不要还是算了?不然我不好跟燕茂交代。
  郑观语心里轰隆一声。
  那瞬间郑观语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喉头哽了哽,一时居然有些窘迫起来。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志元那张脸,郑观语偏开头去看积灰的窗台,愣了几秒神,又欲盖弥彰地咳了咳。
  李志元又砸了一句话过来:那天在片场你为什么直直地走过去找他?观语,你真的吓到我了。
  郑观语看着他,半晌才道: 我头晕,当时潜意识里自己还是高小羽,觉得他是陈舟,所以只看见他了。
  李志元摇摇头:你跟我说实话。
  静了静。
  李志元就是带他入行的人,人家做那么多年导演,眼睛毒,自己那点心思肯定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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