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具尸体

  沈若是个女人。女人的选择,往往会出乎别人的意料,尤其是自己的意料。她将收款台附近的一切复原,并且确认,就算在之后这里的监控录像被查看,不会有人知道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原因很简单,“下午的赵耀”关心她。她现在想弄清他的身份,可是不想让二楼那个和前女友吃意大利面的赵耀,知情、或者参与。
  她表情坚定里甚至带了些令人讨厌的“婊气”,研究了五分钟,找出走出书店一楼的方法,打开大门,离开建筑。夜色中,她的眼光流转,果然发现斜对面有一家24小时药店。
  下午那个赵耀,诚不我欺也。
  沈若买了一些感冒药,试图和售货员多聊几句。售货员看起来四十多岁,梳着马尾,微胖,有些犯困。结账的时候,对着沈若和蔼地笑。
  “我,刚搬到书店上面。”沈若也笑了笑,指了指伊娜书店的三楼。
  “你是赵耀女朋友吗?”
  哼,果然,方圆十里地的人,都认识赵耀。
  “嗯。”沈若笑笑,反正赵耀都发了微博宣布恋情,她当然要承认。售货员大姐说,她常在店里看书。沈若装作开玩笑,问她:“那您一定见过他很多女朋友吧?”
  大姐一乐,“有那么几个。有一个可有钱了,开辆车死贵,我儿子来看见,说至少六百万。不过嘛,你是第一个住进来的。要珍惜哦。”
  沈若重新走入黑夜中,这条街道不宽,没走几步,看到卓然伴随着那个玫红色的行李箱站在书店台阶上,大波浪长发随风飞扬,赵耀不知道从哪里开过一辆车来,先帮卓然将行李放好,然后目送她开车离去。卓然临走,还瞥见了傻子一样抱着药店的小塑料袋的沈若站在当街,朝她笑着挥挥手:“沈若,拜拜!”
  卓然开车绝尘而去。就是这辆车值600万吧。沈若目送着车离开的方向,走向书店,赵耀就站在门口等她。等沈若进去,他关好门,又检查了一下,抬头看到沈若像个幽灵正独自飘回三楼。赵耀赶上来,超过她,观察她沉思中的脸。
  “喂,想什么呢?”
  “啊?那个,你有没有双胞胎兄弟啊?”
  这个问题又突兀又不好笑,可是赵耀笑了,露出一排大白牙,跟海滨度假胜地的广告男主一样,“大姐,我那天要求和你住在一起给神秘人看的时候,不是把我一辈子的事儿和核心信息都告诉你了吗?——没有,我是独生子。”
  “真是死直男,一辈子的事儿和核心信息就那么一点儿。”沈若吐槽他。
  赵耀看了看沈若的气色和手里的药,“你感冒了?不早说!”
  “昨天用冷水洗的澡。”沈若说着竟然咳嗽了一声。赵耀皱皱眉,在楼梯上停下来,拿大手试了试沈若的额头,“笨,跟我来。”他拉着她上了三楼,进了她的卧室,在浴室把下午那个赵耀教的又演示了一遍。然后问她:“会了吗?”
  “嗯。”
  “你休息一下,别动。先让水烧开,等我。”
  “等你干嘛?”
  他没回答,走出房间。沈若很累,坐在床沿上发呆。她觉得,自己是被牵扯到什么事情里了,不查不行,因为事情的最开头,毕竟是个“死亡威胁短信”。然而,要想知道下午那个赵耀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自己身边,现在只有一个调查方向:眼前这个赵耀。毕竟,他们一模一样,连宣称的身份也是一样的。对了,赵耀之前的微博和微信都被盗用,难道就是下午那个人的所作所为?
  正想着,赵耀回来了,端了一个马克杯,“喝这个,吃药,这是红枣热茶。”
  沈若凭空升起一股内疚感,现在,自己不仅有信息瞒着他,还已经下定了调查他的决心,怎么好意思喝人家的茶!
  就因为这样想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红枣茶的温度微烫,却正好是她所需要的,她先喝了一小口,没有咽,又喝了一小口,就这样四口茶攒起来,有一大口,仰着脖子把两颗感冒胶囊吞下去。赵耀站在她面前看得很高兴。“你这样吃药啊?哈哈哈!”
  沈若不敢看他,此刻的他太帅了,简直发光。沈若“专心”低头喝茶,反问了一句:“不然怎么吃?”
  “其实,我也这样吃,”他说着,竟然在她旁边的床沿上坐下来,他的气息一下子把她笼罩起来。他没有喷香水,身体散发出一种冷冽的轻微的植物的气息,什么植物呢?松树?雪杉?一切形容帅哥的高大植物?那么,如果接吻,他的舌头是什么味道呢。
  “天呐,我太恶心了,果然发烧了。”沈若在内心检讨自己。赵耀完全不知情,继续说着,“可是大部分人,是先吃药再喝水的。我只遇到你一个和我一样。来,我们对对点。”
  “什么对点?赌钱吗?”
  “煮鸡蛋爱吃哪部分?”
  “蛋黄。”
  “对上了。不能少的调料是什么?”
  “醋吧。”
  “宾果。什么时候洗头?”
  “沐浴过程的最后。”
  “哈哈哈!”他笑得偶像包袱全无,声音爽朗磁性,并且又一次伸手摸了摸沈若的额头,“还好,不算烧。”
  “那个,你今天没出门吗?就在书店呆一天吗?”沈若问他。“你今天白天一整天都没见到我,是吗?”
  他听着这几个对他来说奇怪的问题,不再笑,看着沈若。沈若的表情是认真的,而且似乎藏着千言万语。两个人眼望眼的时候,浴室里热水器发出了热水准备充足的提示音。他站起来,温柔地说,“去洗澡吧,好好休息一下。”
  沈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从那天起就改变了。首先是赵耀承包了她一日三餐,不再坚守“保持距离”的原则。其次是他也许受到“冷水洗澡导致沈若感冒”这个事实的刺激,提前把洗衣机怎么用、咖啡机怎么用等等,拉着沈若解锁了个遍。
  沈若正在键盘上猛敲,他忽然敲门进来,问她写的累吗?“要不要参观一下我怎么工作?”
  “要无偿帮工你就直说嘛!”她这样回答,两个人会心一笑。因为他要盘库,就把收银台交给她照看。她观察着书店里不多不少的人。重点记下了一个老大爷:大爷姓徐,就在后面小巷开着一个卖外贸服装的没有门面的小店,和赵耀显然很熟,而且一看就是本地人。每天定时来这里看一会儿书,从来不买书,但是会给赵耀、现在也加上沈若,带一杯奶茶。
  赵耀午饭煮了饺子,炒了两个青菜。吃饭的时候,沈若正在盘算,赵耀先开始了批评:“你别盘腿坐在床上写东西了,对颈椎不好。”沈若没回应,反问了一句:“你这几天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
  “你是指神秘人?没有。微博微信都正常。而且好奇怪,我想起来,他针对我的事,只有借用我的身份而已,他做的一切事都是针对你的。你小心,其实他是你的网络stoker,爱你爱到发狂。”
  沈若露出苦笑,“谢谢你啊赵老师,这么高看我。我在你眼里这么值钱啊。”
  “值得爱,比值钱要宝贵。”他看着她,回答得很认真。
  沈若迅速回忆这几天自己有没有散发魅力、展现优点的高光时刻。——好像没有。不仅如此,阿杨终于通过公司账户打钱过来的时候,她还一蹦三尺高、特别不稳重来着。简直就是个女屌丝。蹦跶完,她就立即把钱还给了王柴,还发语音感恩了半天,而当时,赵耀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
  沈若交了稿。完整的大纲,15000字。大纲里,米强找到了尸体,他确实杀了女朋友。并且真相背后的动机极为惊人。沈若交稿后离开书店,去小巷后面找徐大爷的店。走在半路就接到了王柴的微信,王柴非常喜欢,叮嘱沈若休息几天,等进一步的合同。
  沈若欢欣鼓舞,加快了脚步,却在这时收到了久违的神秘短信:“那个制片人会问你要钱,不要答应。”
  “什么?沈若停住了。”这时候,阿杨的电话打来了,让沈若注意查看账户,“你写的不错,导演说了吧?尾款下午或者明天打给你,2万,我给你一个我的账号,是运作费,你懂的,打过来吧。”
  “什么意思啊?”沈若问。
  阿杨一本正经里透着亲切,“运作费啊,为了让你能够拿下试写的机会,我花了多少口舌。”
  “不对吧,这个工作是我的朋友夏新颖介绍的,请问您花了什么口舌?”
  “沈若,我们同时在见很多编剧,这你是知道的。下一部正式合同在签署前,还要选人。导演不是对你一个人满意,也不是对你最满意。而且你当了好几年编剧了,不会不明白吧,钱不是导演出,是投资公司出。导演又不管这些事,是我和他们交接。你的甲方不是王柴。挂了吧。”
  阿杨把一个叫“杨文静”的用户名和中国银行帐号发给了沈若。“什么嘛!说好的五万,就成了三万?”沈若又心疼钱,脑袋又大,为什么神秘短信又出现了呢?为什么他知道阿杨要讹钱的事儿呢?
  想着这些,沈若已经走到了徐大爷的店前。这就是个老居民楼,进去七拐八拐,进入一个明显是民居的房间,里面全部是外贸的衣服。徐大爷没有别的客户,正喝着奶茶看电视剧,看到沈若进来,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沈若逛了逛,挑中了一件牛仔裤,价格只要150块,沈若没有还价,付款,让徐大爷包了起来。
  “那不行,我这个钱啊,是为了应付还价的,既然你不讲,我给你降价20,130!哎呀你啊,小沈啊,真是个实在人。赵耀太有福气了。”
  沈若心里一阵甜,这种被外人看成一对的感觉真好。“徐大爷,您住在这一带很久了吗?”
  “我就出生、长大在这一块,老地头蛇了!哈哈哈哈。”
  “那个伊娜书店原来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有一栋楼!太有钱了吧!”
  “那个啊,以前是个白俄的有钱人盖的,后来好像送给什么中国亲戚了。不过人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有钱人嘛,满世界跑,一栋楼算什么。伊娜书店,这个名字你没问过你男朋友啊?伊娜就是个俄文,俄国姑娘的名字。”
  原来如此。但是这些消息好像没什么用。“那么,您也认识赵耀很久了吧?他不就是b市人嘛?不回家看父母吗?怎么不雇个帮手?他告诉我原来在一个德国建筑师工作室工作……”
  沈若停下了询问,因为作为“赵耀的女朋友”,刚才的这些问题都很奇怪,大爷果然挂上了警惕的表情。
  “唉,也是,现在这个世界啊,和以前不一样了,谈个恋爱,对对方都一无所知。我也理解。你说那个建筑师什么的,赵耀真的在那里工作过。很有名的!那个什么,河东区那个大商场,咱们开玩笑叫干草垛的那个,就是他盖的。”
  “这么厉害!”沈若由衷感慨,然后及时停下了这次调查,拿着牛仔裤撤走。干草垛,正经名字叫“bank mall”。沈若早就有所耳闻,这座建筑刚建成那会儿,因为投资极大,因为造型极奇特,当时就引发争议,出圈了,国内外的新闻上都有。沈若打开手机搜索,找到了建筑师和建筑事务所的名字。“怎么办怎么办”,她脑袋迅速运作。“建筑事务所不是徐大爷的店,我也不能说进就进。这事儿要是搁在卓然身上就好了,我真没用。”
  这时候沈若再次恨自己是个屌丝,而且羡慕嫉妒赵耀前女友是个公主。她甚至恨自己没留卓然微信。算了,留了也不能让她陪我查赵耀前史啊。
  但沈若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王柴。
  王柴好歹是个导演,好歹住个大豪宅,凭借他的人脉和金钱实力,演出戏,没问题吧?沈若的直觉也认为王柴是个好人,对沈若一直不错。她没有犹豫更多时间,打电话给王柴提出了要求。
  王柴在上次见面的咖啡馆等到沈若,双眼放光。他根本没有问详细内情,但是知道沈若是为了调查某件事,“作为悬疑迷,能不激动吗?这个忙我一定要帮!你得感谢我,请我吃个薯条就行了!”
  王柴非常可爱,像个孩子。沈若一切照办。两个人吃着薯条的时候,王柴已经发动了人脉关系,锁定了那个德国著名建筑师:“克里斯就在b城,今晚在星湾酒店有个party,走走走,立即走!”
  沈若就这样被王柴塞进一辆车,风驰电掣赶往party现场。路上,2万块钱尾款居然到账了,阿杨再次发微信索要。沈若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王柴。
  “那个,导演,你一定也见了别的编剧吧?《我头脑中的情侣房》这个项目。”
  “没有啊,前面是有,不过最后我对夏新颖最满意。她既然不干了,推荐了你,你又很靠谱,我没有再见别人。你别有负担。试写什么的,可能和公司有关。是个程序。他们在起草正式合同了。”
  “这个夏新颖啊夏新颖,”沈若在心里批评自己的朋友。老说人家导演是个傻叉,其实人家的小说也不是一无是处,而且人傻钱多——不,人也不傻,就是乍一接触老觉得他像没睡醒,像梦游,但是人家真的是个好人,还那么欣赏夏新颖,“真是错付了。”
  沈若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这种把制片人的事告诉导演的做法好像不太对。
  算了,不把王柴扯进来了。至于阿杨,要钱就要吧,这个行业不是没有这种事。沈若在钱上其实有点散漫而不计较,她打开手机,把钱转给了阿杨。她想好好接下这个工作,好好写个剧本。其他的事,就别计较了。再说,她已经决心要和发神秘短信的人对着干,他不让干嘛,沈若就非要干嘛。
  王柴把她带到了party现场。——星湾酒店67层以上就要换一部电梯,上面是长期居住在这里的人,身份都是大明星,或者阿拉伯王子。party在80层举行,阵仗不小,并非建筑界的阳春白雪聚会。沈若很快就看到了好几个小小的脸儿、戴着口罩墨镜的男女明星出现,后面跟着两三个助理或者经纪人,进场之后摘了口罩,还多半是熟脸。
  震天的音乐中,王柴进入状态很快,点了两杯饮料,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沈若,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摇动。沈若这才意识到自己出门去徐大爷那里的时候没想太多,导致满场衣香鬓影,她却一身阿迪达斯三叶草,丑死了,明星们遛狗都比这个美。
  王柴倒是比谁都不逊色,那件白色名牌t恤少说也要小两万,跟在他身边,更显得沈若像个大傻子。
  “千万别遇到熟人。”沈若刚念完这句祈祷词,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抬头一看:韩浩宇。
  “沈若!好久不见啊!”他夸张地抱了抱自己,又摸了摸头,倒不是证明对自己有什么感情,他对剧组化妆助理小妹也这样。
  “我有事先走了。”沈若前些日子还想他,现在根本顾不上他,抽身跟着王柴继续钻进人潮。
  “喂!喂,几天不见,傍上大款了!”韩浩宇在后面喊道。
  王柴确实像个金主,气定神闲,又有点儿“万事不在乎”的劲儿。到底是导演。
  他拉着沈若见到自己的朋友,又被带到一个桌旁,介绍给了那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建筑师:克里斯·尤迪特。这个王柴,演技一流就不说了,简直是个宝藏,他居然会说德语!沈若彻底一脸懵逼,看着他和德国建筑师很快混熟,一嘟噜“根”啊“腾”地发音,越说越热闹,然后,他忽然转脸,兴奋地看了看沈若,用中文向她汇报:“我和他聊了几个他的建筑,在国外的几个。他自己很得意的作品。然后我说我有个私人住宅想让他设计,他很感兴趣。然后我和他提起了赵耀,说以前碰过面,很久不见了,听说给他工作过,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沈若已经是一头叹号了。
  王柴看了一眼微笑的德国人,“赵耀就在这几天,刚回了他们工作室工作。他这就打电话,让赵耀来这里见我们。”
  不,那不是赵耀,沈若想。至少,不是伊娜书店里那个。
  这时候,克里斯·尤迪特已经拨通了电话。
  b城一个叫做“清香居”的、专门针对外籍人士的公寓楼内,来自未来的赵耀接到了这个电话。他正站在杨文静的面前,威胁她:“不可以让沈若接下这个剧本工作。”
  杨文静一脸惊恐,满口答应。
  来自未来的赵耀,已经从最开始失去沈若的悲痛中缓过神来。既然阻止不了沈若与现在时空的自己认识,那么就阻止别的。总有一件事情的改变,能够挽回一切。比如,毁掉这个工作。
  在这个时空活下去,他必须有收入有住处,于是他决定回到之前老东家的工作室。这里是不会和过去的自己有交集的地方。他这样想着,接了德国人的电话,离开杨文静租住的公寓,打车前往星湾酒店。
  杨文静在他走后不久,变成了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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