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三、秋归(一)

  三年后,佑德十年十二月。
  寒冬中的秦淮河上依旧歌舞升平,一派繁华,笙箫莺歌,不绝于耳。
  寂静处,石拱桥上,有人咿咿呀呀地唱着。
  走到桥面上,看见水中明亮的月影,“咦”了一句,趴在石拱桥边上,探手去抓。
  “郎君小心!”仆从赶来,却听“噗通”一声,那人已经掉入水中。
  仆从吓得慌张失措。大呼“救命哪!落水了!”
  他的呼声不小,但乐声更盛,许久才有人察觉桥上的动静。
  但为时晚矣,那人的身子渐渐沉入水底,没了踪影。
  酒客醉酒失足并不少见,可叫人诧异的是,此人落水竟然惊动了江宁刺史府。
  好事者悄悄打探,“不知落水之人是谁?”
  便有人左右顾盼,而后咬着耳朵回答:“是大郎君。”
  “哦,原来是大郎君啊,难怪……”
  二人眼神一对,心领神会。
  大郎君,便是常年将江宁刺史府当自家后院溜达的那位,江宁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郎君从京师来,姓甚名谁,谁也不清楚。但看刺史对他恭恭敬敬,有求必应,必定非等闲之辈。
  事涉这么一位红人,那夜过后,市井里又有了饭后谈资。
  人们纷纷猜测他是如何落的水。
  有人说是那夜格外冷,桥面有冰,他一个不慎滑落了水。
  有人说他喝了酒,脚下不稳才落了水。
  更有人说起了“小道消息”,说因为大郎君财大气粗,对人颐指气使,不将人放在眼里,遭人记恨,他的死大有蹊跷。
  可无论他们如何议论,官府似乎都无暇顾及,只抓紧了找人。
  刺史发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府吏只得没日没夜地找。待道大郎君被捞起时,已经是两日后。
  府吏得了消息,亲自去捞。
  将实尸首起到岸边一看,那脸已经被泡的变了形,但不会错,确实是大郎君。
  主事的府吏哀叹,这个情况最是不妙,于是一边赶紧通知刺史,一边让属下驱散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中,有一人身着灰衣,见此状,匆匆返回仁济堂。
  不久,一只信鸽离开江宁,向西飞去。
  *
  而江宁府中,长史刚得了消息,神色一变,便直奔刺史的书斋。
  “大事不妙,封爽没了!”
  刺史的手一抖,狼毫跌落在案上,他下意识地说:“说过多少遍,封爽的名字不能提,只能叫大郎君。封爽早在三年前就被赐了流刑,如今在辽城吃雪渣子,不在江宁。你切莫再说错话。”
  长史急道,“刺史,现在谁还有心思计较封大郎该在何处?封爽死了,左仆射的长子死在我们的地盘上!刺史,这可如何是好?”
  刺史惊魂未定,“尸首找着了?”
  “找着了。”
  “仵作验尸了?”
  “尚未。”长史道:“只是封家的仆役说,封爽最近对五石散愈发上瘾,那夜更是吃了许多,整个人疯疯癫癫的,拉也拉不住,一个不留神,人便失足掉下了河里。”
  “不省心的纨绔子弟!”刺史恼道,“他死便死了,只是为何还要连累我,叫我如何跟左仆射交代?”
  刺史说的是心里话。他虽然害怕左仆射责罚,倒也松了一口气。这活阎王在他的地界上蹦跶,迟早把他连累透了。换句话说,这一天他不是没想过。但还是难在过封良的那一关。封爽是封良亲自委托给他的,如今如何交代?
  长史也想到了同样的事,长叹一声,“封大郎劣迹斑斑,欺压良民,我等替他处处周旋,钱财人情都费了不少,已经仁至义尽。封大郎的日常起居,做了什么事,去了哪里,左仆射那边都是知道的,他深明大义,想必不会计较的。
  刺史却摇摇头,“只是左仆射三年前才痛失次子。后来这大郎封爽又因魏州水患一案被判流刑辽城。他半道将封爽摘出来,送到我这里,就是给了我面子。这封爽已经是左仆射的独苗,不容有失,如今他在我的地界上死了,左仆射就算再深明大义也不会饶了我。”
  长史听罢,面露难色,一时也没了主意。
  “刺史,无论如何,此事已经瞒不住了。更何况,封大郎前两日豪赌,还欠着刺史的三十万贯钱,若不跟左仆射开口,刺史如何追的回这些钱。”
  说了也未必追的回啊。刺史不由得一阵肉疼。
  他无奈地叹息:“我那些钱,在他们眼中只怕九牛一毛也算不上,没了就没了,哪里有讨要的道理?左仆射不怪罪才好。”
  他想了想,下定了决心:“你去草拟一份文书,将封大郎在江宁的过往,拣要紧的列一列,务必要写出我对他仁至义尽。而后,我再修书给左仆射。”
  “是。”
  *
  三日后,陇右道的治所,鄯州。
  一个高痩的青年将信从信鸽腿上解下,疾步返回书斋。
  屋子里点了好几个炭盆,烘得人发汗。
  他将氅衣解下,细读信上的字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陶兄。”少年推门进来,问道,“我方才见信鸽飞过,可是江宁那头有了消息?”
  陶得利将信递给他,道:“封爽死了。”
  慕浔一惊,接过信来。读罢,亦是如释重负,笑道:“总算了结一事。只是没想到,那五石散的效用还未用尽,他便自己将自己弄死了。”
  陶得利道:“此事封家必定还会追查,还是要让广陵和江宁的人多加小心才是。”
  慕浔颔首:“陶兄放心,王公子弟中吃五石散的不在少数,但这东西的买卖向来隐蔽,难以追查。五石散是封爽自己要吃的,只是他买的是独一份的,更容易上瘾,更易产生幻觉,也死的更快。面上看去,封爽都是自作自受,与旁人无干。”
  陶得利欣慰地点点头,“见你办事越发沉稳,王掌门想必也安心了。只是你已经年过十七,还未打算回去广陵继承家业么?”
  ——“她不能回来,我亦不能过去。你和阿言便替我去照顾她吧,有你兄弟二人陪伴,她总会开心些。”
  三年前,王阳在祖师堂上的嘱托犹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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