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二十一、夏至(一百八十一)

  裴渊踱步至十步外,站定:“儿臣向问父皇几句话就走。”
  皇帝压着怒气,朝外面道:“今日何人当值?何以放任此人深夜擅闯宫禁?”
  “儿臣并非擅闯。”裴渊道,“父皇曾赐下符令,给儿臣临时觐见之权。无论何时,儿臣都可入宫来,任何人不可阻拦。”
  他说的是腰上的玉牌。裴渊刚回京时,皇帝为了向朝臣们彰显他对裴渊信任有加,父子亲密无间,特地赐下此物。
  皇帝目光冷冷,对身边内侍苏禹示意一眼。
  苏禹忙应下,走到裴渊面前,向他一礼:“还请殿下交出玉牌。”
  裴渊毫不诧异,将玉牌去了,放在他手上。
  “这是最后一次。”皇帝道,“你有什么话要问?”
  裴渊问:“父皇,如今在父皇心中,我还是父皇的儿子么?”
  皇帝看着他,目光深邃。
  “你不顾朕的禁令,跑去洛阳见了文谦,再折返回来,就是为了向朕问这话?”他饶有兴味,“你何时变得这般愚蠢。”
  “父皇只须回答儿臣此问。”裴渊不为所动,“儿臣只想知道,父皇此刻的内心。可认我这个儿子?”
  殿上一时沉默,皇帝凝视着他,缓缓道:“朕的儿子不会这么跟朕说话,你又何尝拿朕当过父亲。”
  裴渊与他对视,双眸浓黑如墨,似全无情绪,也不见一点光亮。
  “从我出生时,父皇就这么认为么?”
  “你出生之时?”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似在追忆,“你母亲声泪俱下,向朕保证你是我的儿子。朕信了她,还为她惩治了下毒害她的人,将你抚养成人。朕给她封号,赐你官爵,许你荣华富贵,让你享尽天下人十辈子也享受不到的尊荣。可你们母子是如何报答朕的?”
  他说着,语气变得眼里:“你母亲欺骗朕,还怨恨朕。你抗旨、忤逆、仗着兵权不将朕放在眼里!朕当真后悔,当日信了你母亲那一番说辞,不曾将你赐死在襁褓!”
  裴渊抬头,皇帝的目光灼灼,似又恨又怒,明亮得不同寻常。
  心头寒冷如冰。
  他能想象,这个他一直叫父亲的人,当年便是这副模样盯着还在襁褓中的自己。
  ——“……别恨他,他是你的父亲……”
  母亲当年的话仍萦绕在耳畔,裴渊只觉遥远而讽刺。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可他毕竟是在皇帝的身边长大,依稀记得他年轻时宽阔的肩膀和爽朗的笑声。他常常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一时没了踪影,一时又忽而出现。
  若说他幼时还有什么能值得回味的记忆,便是有一回父亲从外归来,兴致甚高,一把将他架在肩上,笑问:“九郎今日可想念父亲?”
  那一笑,他记了许多年。
  原来,皆不过镜花水月。
  裴渊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已经变得平静。
  “既如此,臣的话问完了。”
  裴渊说罢,就地跪下,对皇帝深深一拜:“请陛下保重身体。”
  听到他的称呼,皇帝微微眯眼:“你唤朕什么?”
  裴渊站起身来,平静道:“陛下已经不认臣这儿子,从今往后,陛下与臣便是全然的君臣。臣为河西道总管,凉州府都督,如今是时候回去了。”
  皇帝的手微颤着握紧了拳头,而后狠狠拍在案上,茶杯被震起,摔在地上成了粉碎。
  旁边的内侍宫人吓了一跳,皆伏拜在地,不敢出声。苏禹亦伏拜在地,心中叫苦。朱深如今不在,他虽是朱深的徒弟,却也不敢上前劝一句,唯恐惹来杀身之祸。
  “河西道总管,凉州府都督?”皇帝冷笑,“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认你为臣子,你即是,若不认,你什么也不是!回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是朕的凉州!”
  裴渊伫立着,这殿上,唯有他不曾跪下。看皇帝如一头野兽般怒吼,他反倒越发平静。
  “若臣什么也不是,陛下又为何惧怕臣回到凉州去?”
  “你要做什么,谁人不知。”皇帝道,“朕绝不会坐视你强占凉州。”
  “陛下想收回凉州,如今臣就在这太极殿上,陛下可即刻动手。”裴渊不以为忤,声音朗朗,“陛下将臣的官职削去,臣手上无一兵一卒,何来强占?若陛下担心臣就算无官无职,在凉州也能一呼百应,那只能说明是民心所向,陛下从未拥有过凉州。”
  “逆子!”皇帝怒极,随手操起一块镇纸砸去。
  裴渊微微侧身闪过,那方镇纸砸在厚厚的丝毯上,竟生生砸出坑来,碎裂开去。
  “将这逆子给我拿下!”皇帝喝令道。
  刘廷在意领着侍卫等候在外面,得令之后,涌入殿中,将裴渊包围。
  裴渊虽手无寸铁,却仍站着笔直,毫无惧色。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侍卫们竟被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唬了一下,脚步踟蹰。
  “站这么远如何拿人?”裴渊淡淡一笑,上前去,伸出手来。
  刘廷向来听闻裴渊武功高强,可轻易在万人之中取敌将首级。原本以为裴渊心高气傲,定然不甘心乖乖受缚,他们定要费一番气力。可见得他竟如此配合,刘廷反而有些错愕。
  不过他没有犹豫,随即上前,亲自用绳索将裴渊双手缚住。
  “启禀陛下。”他向皇帝一礼,“人犯已经拿下,听候陛下发落。”
  “送去大理寺,严加看管。”皇帝道,说罢,仍皱着眉头,在榻上闭起眼睛,似乎再也不想看到裴渊。
  待得那一干人下去。
  苏禹赶紧领着一干内侍宫人收拾琐碎,没多久,太极殿已被收拾妥当。物什换了新的,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那丝毯上的坑还隐约可见,一时无法修补。
  皇帝仍坐在榻上,以手捂额。
  “陛下,夜深了,歇息吧。”苏禹撞了壮胆,上前小声劝道。
  良久,皇帝放下手,苏禹瞥见皇帝的眼角似有泪痕,连忙收回目光。
  “替朕唤太子来。”少顷,皇帝道。
  苏禹应下,赶紧外出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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