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夏至(一百六十)

  因着文谦病况沉重,王阳和晚云一行,并不敢走得太快。
  王阳是细心的,一路遣人先行,到前头的城池安排落脚之处,以免路上耽搁了行程。
  两京之中,文谦交友无数,这一路上也有许多故交。每到一地,但凡报出文谦名号,下榻之处必是舒适,因而倒是不愁路上辛苦。
  入夜,姜吾道寻了二人到屋里说话。
  他对王阳道:“你师父的第二个心愿,是想亲眼看着你成亲,你意下如何?楠君可愿意?必定六礼未过,兴许会委屈她。”
  “师叔且安心,”王阳道,“此事,我和楠君皆无异议。我明日便遣人快马至东都,请人先行筹备起来。”
  “如此甚好。”姜吾道微微颔首,他随即看向晚云,却欲言又止。
  晚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道:“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我也只想好好陪着师父,没有别的想法,师父亦不必多虑。”
  姜吾道叹口气,知道多余的话不必说了,没有多言。
  王阳和晚云从姜吾道那里出来,便往文谦的屋子去。
  “你已经连续照看师父多夜,白天又要赶路,几乎没有歇息。”王阳对晚云道,“今夜便回屋歇着,我来照看师父。”
  “我无碍。左右我不管事,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都得靠师兄,师兄才最累。我也并非睁眼到天亮,看一会睡一会,并不累。”
  眼看文谦的房门就在眼前,王阳犹豫片刻,将晚云叫住。
  “晚云,”他说,“师父突然病倒,那日谯国公主将你接走后,我便没能与你好好说话。那日在百花宴上,是师兄心急了,逼着你在九殿下跟前说出心事来。师兄先给你赔个不是。”
  晚云有些错愕,少顷,心头泛起些说不清的滋味,却带着一股暖意。
  裴渊和王阳,无论她对他们说多少次,自己已经是大人,不必再事事让着自己,可他们都仍然照旧行事。便如那天的事,晚云早已经忘记,可这两人却先后又提起来,郑重其事地道歉,仿佛生怕她委屈。
  “师兄不必给我赔不是。”晚云道,“将心比心,若我是师兄,也会着急的。”
  王阳知她不会放在心上,可听她亲口这么说,心头还是舒坦许多。
  文谦一朝病倒,门人心照不宣地将他视为正经掌门,大大小小的事都找上他。千头万绪,让王阳忙得抽不出空来照料文谦。幸好有晚云,将文谦这边的大事小情件件安排周道,又亲自将文谦照顾起来,这才让王阳省去了许多操心。
  而他也深深知道,文谦撑不了许久,或许很快,这仁济堂就要靠他们师兄妹相扶相持撑着了。
  “那就好。”他欣慰道,“可有些问题,我依旧要问明白。师父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叫你出了岔子。”
  晚云望着他:“师兄是想继续那日的问题,问我是如何婚事不成的?”
  王阳平静地说:“那件事我已经查明,你前几日频频独自外出,回家了不说话。其实你去见了二殿下,让他带你见了圣上。这婚事,是圣上亲口与你说不成的,对么?”
  晚云不必想也知道,王阳手上有暗桩,想弄清这些并非难事。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得了。
  她在廊下的石阶上坐下来。
  “师兄既然都知道了,也省得我再说一次,”她轻声问,“还有什么要问的?”
  王阳也坐下,道:“为何不告诉我?”
  晚云看向王阳,没有看到生气的迹象,却透着自责。
  他看着晚云:“因为我在议亲,你不想叫我分心么?”
  “不全是。”晚云摇头,“不告诉师兄,是不想让师兄插手,更不想让师父知道。”
  说着,她想起文谦晕厥那日,含泪对她说对不住,忽而又揪起阵阵心痛。
  “我知道师父一心想成全我。那时,我说不着急,可他定要早早将此事定下。我只道师父是跟别家父母一般爱操闲心,现在才明白。他是自知时日无多,急着看着我成家,因而所有苛求全都答应。故而此事若是让他知晓,他必定仍然想护着我,自己再去找圣上谈。圣上岂会放过要挟他的机会,必定又是狮子口大开,从师父手上讹去更多东西。师兄,成亲本是件好事不是么?我不求人人都为它欢喜,只求无愧于心。它若成了别人手中的筹码,便是失了本心,我不愿意。”
  听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王阳并不意外,唇边勾起一丝苦笑。
  “师父正是知道你这等性情,才定要出面包揽。”他轻叹,“你这不肯给那不肯答应,又如何与圣上交易。”
  晚云道:“师兄曾说,我等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仁济堂,才是对师父的不辜负,我深以为然。这祸事是因我而起,长辈们为了保护我,时时为我出头,有苦也不说。师父不想亏待我,此事在他手上毁了,就成了他的愧疚。故而由我亲自来终结,他便不必为此感到烦扰,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王阳静静地看着他,只见她的双眸里盛着月光,平静又深邃。
  心中有些欷歔。
  不知不觉中,他的师妹已经长大了,知道已一己之力保护师门,即便面对皇帝也没有退怯。
  王阳欣慰又心酸,忽而有些理解了文谦。终究是他们不够强大,才逼得师妹挺身而出。
  他抬手,轻抚晚云的头,道:“你要记住,这祸事由来已久,只是落在了你的头上,但并非因你而起。”
  晚云微微笑了笑,道:“师兄安心,我不会妄自菲薄。”
  说罢,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灰:“我离开太久,要回去看师父了,师兄也早些歇息。”
  王阳应下,目送她入屋。
  待那屋门关上,他敛起脸上的笑意,转身回到姜吾道的房间。
  “怎么还未歇息?”姜吾道正在案前疾书,头也不抬地问。
  王阳兀自坐下:“师妹前几日独自去姜师叔的宅子,和师叔说了一番掉脑袋的话。师叔至今没有与我说,是打算当做没听见,还是打算与师妹密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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