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五、夏至(五)

  晚云继续道:“即便父亲觉得即便如此也无所谓,可父亲已经离开我多年,并不懂我。而师父则不同,师父陪伴我至今,只我并非将就之人,有想做的事,便定要做到。师父,我不愿糊里糊涂地嫁人,亦不愿糊里糊涂过完这一辈子。”
  说罢,她忽而起身,在文谦面前跪下,郑重一拜:“这是徒儿的心愿,求师父成全。”
  文谦看着她,默然不语。
  她上次这般在自己面前跪拜,还是九年前。
  那时,她一边哭着一边跪在在他房前,求他放她回那山居。他自然不允,于是狠着心,让她跪了一夜,病了五天。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今日不允,也不知她要跪到何时。
  但他发现自己老了,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铁石心肠。而晚云,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童。
  文谦叹息一声,搀她起来,道:“那裴渊究竟有甚好?叫你念念不忘?”
  晚云听他言语中似有松动,赶紧道:“阿兄自有千万般好。我知道师父不稀罕他的头衔和身家,我也不在乎这些。师父有所不知,我此次随阿兄征战,看着他如何领着千军万马大战,当真英武无双!虽然险象环生,但阿兄逢战必胜,日后我跟师父一一道来,师父必定也会为之惊叹!”
  文谦看她两眼放光,不由得哼哼了两声。裴渊在河西的事情,他早就从皇城司的谍报中知晓,没有兴趣多听一回。
  “能领着千军万马大战之人,不止他一个。”他瞥着她,“你看上的,就是他杀人本事大?”
  “自然不是。”晚云即刻道,“师父可知阿兄为何能百战百胜?那是因为他有情有义,待人极好。师父去一趟河西看看就知道了,从他身边的人,到帐下最寻常的士卒,没有人不敬爱他,故而无论遇到何等艰辛,他们都肯豁出命去。”
  文谦只觉额角发胀,靠在凭几上,用手指按了按头。
  晚云见状,忙走过去,替他揉按穴位。
  “师父,”她半是撒娇半是恳求,“你从前常说,人活一世,什么名利都是虚的,唯人品最重。师兄他们见过了阿兄,就算对他行事之法有些许腹诽,也不曾在人品上挑出半点不是来。师父,你就成全弟子这一回……”
  文谦睁开眼,看着晚云,目光深远:“你可知,你与他若要走到一处,前途有多少阻碍?”
  “我若说知道,师父必定说托大,确实,我不明白的事情还有许多。可师父跟我说起二十多年接过掌门之位时,觉得人最重要的是上路,只有开始走了,前路才能看清。是山是水,是雨雪是雷电,一程一程地跨。跨不跨的过去,试试才知道。更何况……”她红着脸笑道:“我并非只有一人,还有阿兄陪着我,我们总会找到法子的。”
  文谦哼笑一声:“你倒机智,拿我的话堵我。”
  只见她嘻嘻赔笑,文谦没好气地看她,叹息道:“你的境况又如何能与我做比?我当年是因为你师公去的突然,才不得不接了掌门这棘手活,你并非被逼无奈,没必要硬着头皮往上头撞。纵然你一腔热情,乐意这么干,师父也得为你多想两步。你得先去看看京师的模样,品一品里头的滋味,再决定是否要嫁到那里去。”
  这么说来,师父已然同意了七成了,晚云目光一振,道:“师父要我做什么?”
  文谦徐徐道:“我想让你去京师分号,当吾道的副手,与他共同执掌堂中事务。”
  *
  晚云先是一惊,而后,眼眸亮了起来。
  “师父所言当真?”她问。
  文谦看她的兴奋模样,蹙眉道:“自然当真。你高兴什么?京师分号可是块硬骨头,纵使是你师兄也不想碰。”
  晚云在河西时曾听师兄抱怨过一二,说京师分号不赚钱,叫师叔姜吾道很是头疼。
  她知道姜师叔的厉害手段,更明了其中之不易,所以赶紧收起兴奋,道:“我并非小看京师分号。我高兴是因为师父过去总不愿我碰堂中事务,如今却愿意了,我自然高兴。”
  文谦眉头挑起:“你还有此等上进心?”
  晚云清了清嗓音,一脸正色:“这是什么话?师父有所不知,我前阵子在凉州时,师伯曾说,师父和师兄的名号冠绝天下,我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出去却寂寂无名,只能顶着师父和师兄的大名撑门面。我嘴上虽说没什么,但心里头也觉得对不起师父多年栽培。如今可好,我是京师分号的二主事,听起来比师兄差了些,可也聊胜于无。”
  文谦过去不让她触碰仁济堂的事务,是不愿让她卷入皇城司的旋涡中。在仁济堂,排面越大,卷的越深,一如徒儿王阳,盯着京师堂主事的名号,已经到了无可抽身的地步。所以从一开始,文谦就坚决地让晚云只当个不知名的小郎中。
  不过看来,她并不满足。文谦看她三言两语地把京师分号二主事的名号给自己冠上了,不由得好笑,他道:“你先别急着跟外人说,此事还要与你师叔细细商议。”
  晚云笑嘻嘻:“师父慢慢商议,反正师叔早想拉我去京师堂了,他若得知,必定高兴!”
  文谦看着她得意的模样,不忍心跟她说太多实情,决定且让她高兴两天。京师堂的事情异常复杂,尤其还涉及皇城司……让她参与进来,就是要告知她皇城司的事情了。
  文谦长叹一口气。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晚云不知他为何叹息,以为他怕自己吃不了苦,忙安慰道:“我好歹是师父的徒儿,定不叫师父失望!”
  *
  晚云离开许久,文谦仍久久坐在案前。
  袁旺端了一碗药进来,替他将油灯挑亮,劝道:“夜深了,掌门还是早些休息吧 。”
  文谦眨眨眼,不知不觉竟盯着那烛火看了许久,眼神有些昏花。
  他轻轻闭上,道:“我方才和晚云说了让她去京师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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