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冬去(三十三)

  裴渊的目光微微浮动,思绪一闪而过。
  那日看她昏迷不醒,如待宰羔羊般被人置于芒刃下,他想也未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决定。
  他的理由很明确。他不能牺牲她。要论原因,似乎要追溯到他们初遇之时。追溯到他听见她的呼救,鬼使神差地跑出院子,将她救下的时候。
  他既然救了她,就断没有让她再次送命的道理。
  裴渊收回思绪,平静地说:“他与我确实曾有渊源,他视我如兄长,不过已是过往,没想到竟然重逢。”他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两步。“不过,纵然被劫持的不是他,我也无意枉顾他人性命,河西百姓及将士们之所以全心全意信赖我等,正是因我等从不轻贱任何一条人命。爱民如子,方可护国安民,否则又与匪寇夷狄何异?”
  谢攸宁拱手称“是”。
  裴渊少有同他吐露心事。旁人都说齐王治下法度严明,铁面无私。而谢攸宁却知道,这位兄长最有血性,只是他心中的挣扎从不表露,也少有同他人诉说。
  在那个抉择的时候,在奔赴玉门关的漫漫长路上,九兄心中的痛苦必定不亚于他。
  “九兄悔吗?”谢攸宁问。
  裴渊兴许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怔了怔,随即轻轻摇头:“不悔。”
  *
  夜里,晚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与裴渊相见时的情形,重重复复地在脑海里浮现,一遍一遍,仿佛谁在孜孜不倦地描画。
  晚云心烦意乱,用被子蒙住脑袋,企图让自己不再去想。
  可才闭上眼睛,心里却又浮现起了裴渊冷冰冰的脸……
  睁开眼睛,屋顶黑洞洞的。
  你在期待什么?心里那个声音又在问她,他说不定恼极了你,这你早该知道的。你一直念着他,他难道就会念着你么?他可是皇帝的儿子,有许多许多大事等着他去做。你们当年认识也不过短短一两个月,他凭什么要拿你当亲人……
  是啊,凭什么?
  晚云怔怔望着上方,有些失神。
  忽然,她听见有人在敲门,黑夜里,尤其清晰。
  “谁?”晚云忙道。
  “我。”
  似乎是裴渊的声音。
  晚云愣了愣,片刻,连忙披衣起身。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确实是裴渊。
  他看了看晚云,目光落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睡了?”
  晚云随即将头发捋了捋,而后,倔强地看向别处:“不曾。”
  裴渊没多问,道:“我有话与你说,先进去。”
  说罢,他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上前。
  看着那食盒,晚云愣了愣。
  裴渊带来的,是烤羊肉。
  食盒打开之后,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色香俱全。
  这……晚云抬眸看他。
  “不是我做的。”触到晚云的目光,裴渊解释道,“我的厨技你知晓,伙房中打杂的都比我做得好。”
  他提到从前的事,晚云的目光闪了闪。
  裴渊说罢,将碗盘蘸料都取出来,摆在晚云面前:“这羊是关城里的弟兄自己养的,你尝尝,比关中的味道好。”
  晚云咽了咽口水。
  晚饭时情绪低落,不觉得饿,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现在闻到烤羊肉的香味,她一下就觉得肚子空空,饿得很。
  但她仍然有理智,没有动,只瞥裴渊一眼,低声道:“多谢殿下。”
  听到这称呼,裴渊微微抬眉。
  “为何改口?”他问。
  晚云咬唇:“这是军营,礼不可废。”
  那声音细如蚊蚋,裴渊却听得明白,她还在计较他之前说的那些话。
  “在我面前,你可照旧。”他说。
  听得这话,晚云不由抬眼看他,触到那目光,又随即转开。
  裴渊将筷子摆在她面前,催促道:“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晚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向叫嚣不停的肚子臣服,一脸勉为其难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尝了尝。
  如裴渊所言,这羊肉美味得很,烤得外酥里嫩,教人食指大动。
  见她低头吃东西的模样,裴渊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当年,唇角不由弯起。
  晚云知道他在看着自己,想抬眼,却生生忍着。
  不许看他。心里那个声音说道,他也就是送些吃食给你,送了之后,他就会离开,然后像从前那样,不声不响地将你扔下。你既然决定不再扰他,便要有骨气。
  正当她打定主意不抬头,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
  晚云看去,裴渊将一只玉佩放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块羊脂白玉,雕刻着精致的纹饰,中间有“子靖”二字。
  她知道,这正是裴渊的字。
  “我的亲卫都识得这玉,”只听裴渊道,“你带在身上,以后要见我,便以此为信物。”
  晚云诧异不已。
  终于望着裴渊,开口说话:“阿兄是说……日后我可随时见阿兄么?”
  裴渊道,“只要不是像现在这样以身涉险,我绝不阻你。”
  晚云嘴角抿了抿,他仍然没有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云儿,”只见裴渊注视着她,正色道,“宇文鄯之事,错不在你,我也不曾怪过你。”
  晚云怔了怔,忽然,鼻子酸了酸,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
  “可你见到我,只想将我赶走……”她说。
  裴渊道:“我若是只想赶你,为何还要亲自送你去沙洲?”
  晚云的心头倏而一热,喉头滚了滚,望着他:“那……那你当初为何不告而别,又为何一直不来找我?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也不知如何回到那山中的宅子里,直到不久前,我得知了你的身份,才跑过来看你……”
  她越说越是委屈,眼睛红红的,竟哭了起来。
  裴渊本吃透了她的心思,此番见面,要说什么早已有了充足的准备,却没料到她竟然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不由一时怔忡。
  蓦地,从前面对她哭泣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裴渊僵坐片刻,只得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递过去:“别哭了……”
  晚云却不肯接,拿出了自己的,用力擤了擤鼻涕。
  裴渊无奈,只得将帕子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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