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渣
第一百零九章载誉
正待这时,正好酉时,但听得一声梆子响,方牌的时候到了。
那边考场的大门缓缓打开,有些考生便交了卷子,收拾东西出去。宝玉瞧了瞧左右,左右都已写完,他又实耐不住这四面通风,悉悉索索的考场,便也起身出去。
他一起身,后面瑞哥、贾兰两人原也做好了,不过略等一等,这时也就凑到一处起来。
外头贾珍贾琏早已寻了一处酒坊,且吃酒闲谈,听说贾环出来时,还只命人将他带来,一并吃酒耍顽,且还说:“这一处不过平常,酒也吃不得,不过有个景儿罢了。赶明儿得空,带你去好地方耍一耍,竟也罢了。”
贾环瞧着左一个弹琵琶的媚眼如丝,又一个歌姬声声入耳,又有陪酒的,喂鲜果的,细细长长的染了凤仙花的指甲,上头湿漉漉沾着甜汁儿。
他不由心口微微发热,先前那香艳的一幕,再一次在脑中翻涌,身体都不由微微缩了缩。
一干妓子或有瞧见的,都吃吃笑了起来。
后头一番风流事项,且不细说,及等一个时辰后,就又有报信,道是宝玉等人也出来了。贾珍贾琏两个这才起身,叹道:“正得了趣,就要扫兴。罢了,早些回去,还得报与老太太知道。”
说着,两人或伸手搂过个妓子摩挲两下,或是个抛了银子打点了,唤了人来收拾齐整,吃了一盏俨茶,浑身又是原来的模样儿,这才慢慢踱步过去。
那边宝玉等人早已上了软轿,且在一边候着。
见着贾珍贾琏来了,三人又从轿中出来,少不得谢过两人相候之情,又匆匆说了几句县试的题目之类的话,就上轿的上轿,骑马的骑马,被家丁拥簇着回去了。
首先自是去见贾母。
那里王夫人并黛玉一干姐妹不必说,就是尤氏、薛姨妈、李婶娘等人,也都齐聚了。只等人回来,就如同瞧见了凤凰,花团似的拥簇着进来。
贾珍笑着道:“老太太,宝兄弟他们回来了。这一次县试题目倒寻常,想来他们必能考中个好名次。”
贾母瞧见宝玉等人没有半点局促,倒都似有些把握,又一齐上来磕头,再听贾珍这一通话,自然喜得无可无不可,连着见着贾环惯常的那些不喜都抛开了,笑着伸出手,虚空抬了抬:“好孩子,快,快起来!”
宝玉翻身起来,几步走到贾母身边坐下,却不似往日那边紧贴着,只笑着道:“老太太放心,这一回说是试试手,后头我们说起来,倒容易顺手,未必不能中的。”
王夫人正吩咐瑞哥三人坐下说话,听了这话,她回头嗔道:“你这孩子,只管说话哄人,正经的话倒没了。”
薛姨妈等却笑了,因道:“这却未必,宝玉他们几个都是聪敏机灵的,也有运道,他既这么说,自然是有几成把握的。”
至如旁人,自然只有好话。
贾环坐在那边听着,心里一阵咬牙,又有些犹疑:钱槐那里究竟怎么了?说是办妥了事,怎么后头一点声响也无?难道是那厨下的没寻着机会?或是她早就存了两头吃的念头,已是将自己报了上去?
他满心犹疑,却无从说起,只煎熬过满堂欢喜,散了去后,这才打发石禄去寻钱槐,这两日夜里得空,必要过来一趟。
那边宝玉并瑞哥儿散了后,却都与黛玉一道去了潇湘馆说话。
袭人本是满心欢喜,见他如此,正待拦一拦,却被赶上来的平儿拉住,问了两句话,只得眼瞧着人去了。
黛玉三人全然没留意这一处,一面说笑,一面已是到了潇湘馆。那里紫鹃早预备了东西,见宝玉也来了,倒也不吃惊,只又回头吩咐了藕官两句,笑着端上新鲜沏的香茗:“姑娘去了半日不说,二爷并瑞哥儿必也有些倦了,竟先吃两口茶罢。这是官中才送来的新鲜茶叶,味道倒还轻浮。”
三人答应两句,各自坐下,又打发了旁的小丫头,这才说起正经话来。
先前在贾母跟前,老太太先前辛劳,后头又百般叮嘱,生恐宝玉等受累,自然只有说好话儿的。到了这会儿,黛玉又是爱读书的,也跟着略略读了些经义时文之类的东西,越发能商议商议。
宝玉先说了时文,粗略讲了如何破题,又如何议论,到后头如何结尾,倒是将那试帖诗着实说了一通,连着三首诗俱能记得清楚,且将为何挑拣最后一首的缘故,细细分说明白。
末了,他又道:“妹妹你瞧着如何?”
瑞哥嘴角微微抽了抽,转头去看黛玉,却见她凝神细细想过,笑着道:“这一首尾联最妙,旁的倒还罢了。”
宝玉果然欢喜,凑到黛玉身侧,伸手指指点点一回,又将几个字不好的地方提了,两人坐在那里,一面吃茶,一面推敲了半日,定了其中一个,才忽得回过神来,忙搁下这一件事,重问瑞哥儿。
瑞哥早与紫鹃说了一阵话,见他们询问,也失了先前患得患失的心境,细细将如何审题破题,议论构架,又如何收尾等说尽了。且将后头自己所想的错漏处,也说与两人。
宝玉听了一阵,就道:“行文通畅,文辞亦是不错,虽有那么一点措词失当的,却也不大要紧。”
“是。”瑞哥答应一声,又看黛玉。
黛玉将几处错漏细细讲明,也夸赞了一番:“文辞晓畅,虽有些直白,也是瑕不掩瑜。虽说有五十老童生的话,到底这是头一场,总归是容易些的。倒不必这么孜孜念念,唯恐不得中。”
说着,紫鹃已是捧了食盒过来,且从里面取出两碟新鲜细点,又有三碗熬得绵软细甜的红枣建莲子汤:“姑娘,二爷,哥儿,说了这半日的话,竟润润唇罢。”
这时袭人也从外头进来,瞧见这光景,原到了喉头的话也咽了下去,只笑道:“二爷,老太太方打发人过来说,晚饭去那边用。”
说着,她便上前来,预备服侍。
宝玉却道:“不打紧,我自己来。”早有小丫头打了热水来,与三人洗了手,这才用了这些点心汤羹。
紫鹃看着袭人神色微动,便拉着她到一边,笑道:“他们正说县试的事呢。什么破题,什么之乎者也的,说得人脑壳儿疼。可巧你来了,竟陪我说说话,也省得闹不清事。”
袭人只得答应了,与紫鹃一道在下首坐着,一面闲谈,一面又打量宝玉,见他精神极好,言笑如故,说得果然也是县试的事儿,她才有些欢喜起来。
这些神色动静,都落在紫鹃眼里,她面上含笑,心里却也有些复杂:
要说厌恶袭人,自然不能说半点也无。她虽是莫名入了红楼,成了紫鹃,一个仿佛有些体统的仆人,但心里却真不曾认同。何况袭人这忠心,还藏着若有似无的嫉恨,怎么也少不去的争荣夸耀之意。
但要真的憎恶,却又远远不及。她是个和善待人,以图太平的人,行事大方,说话做事也细密。偶尔有些纰漏,也多是真心所致。
只是现今,总觉得袭人形容又与先前不同,仿佛哪里又变了一般。
这么琢磨了半晌,紫鹃却也想不通,袭人又拉着她说旁话,只得暂且放下旁事,专心与她闲聊起来。
是日,便在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喜怒中过去。
待得翌日,黛玉起身洗漱晨妆,正是放下一件心事,更添三分欢喜的时候,忽见宝玉气得脸色都变了,匆匆从外头进来。
几个婆子原要拦下的,但看他形容不似往日,且黛玉又已起身,只得往里头回一句作罢。
黛玉已是吩咐紫鹃先放下梳子,且转身看向宝玉:“昨儿还欢欢喜喜的,这一夜好睡后,怎么又恼了?”
宝玉恨恨跺了跺脚,两颊早已是青白交加:“今日袭人将昨日的馒头喂给雀儿,谁知里头竟掉出一块叠的细细的纸来!我打开一看,上头分明是誊抄的经义文章!”
“什么!”黛玉吃了一惊,忙命紫鹃去外头吩咐了,自己垂头想了一阵,忽地道:“难道是环哥儿?”
宝玉没有言语。
他这样,显然是默认了。黛玉看在眼里,满心的话要说,到了后头,却又哑口无言,说不得旁话了。
毕竟贾环终归是宝玉的庶弟,原有血脉之亲,偏偏现在手足相残。哪怕他们平素情分浅薄,又经了旧年推蜡烛一件事,这一出紧着一出的事,也着实让人笑不出来。
末了,黛玉也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因问道:“可查出是哪个做的?这有一就有二,必要狠狠惩戒了,后头才不能重蹈覆辙。”
宝玉这才道:“袭人知道这上头写得什么,就将这事回与老太太、太太了。”说着,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忽地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那边贾环,正与林贵儿道:“你问我要做什么?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道?旁人要这么说,也就罢了。你们家也是经历过事的,现又挑中了我,要说半点不知,我却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