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痣
殷衢没有心思留在文渊阁查看编书, 他浑身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煞气回到乾清宫。
张福山小心问道:“陛下,裴大人求见, 许是为了这件事。”
殷衢冷笑:“他还有脸来见朕。”
张福山想了又想, 斟酌着说:“依奴婢看,长乐公主和裴公子是一对怨偶,索性就这个由头, 冷了这份亲事, 反正这门亲事只是从前贵太妃口头约定,也并非先皇赐婚。先前大家都以为长乐公主对裴公子一往情深, 即便裴公子不是良配, 也只能忍着。如今看着, 长乐公主对裴公子也淡了。这事儿, 来得也是恰到好处。”
殷衢道:“到底是辜负了贵太妃的一番打算。如今长乐在宫中, 大家都看重她, 可上京的那些人家眼里无不是打量,她在宫中没有母妃张罗,富平侯府大不如前, 有谁能娶她呢?”
张福山说道:“修撰大人呀。”
殷衢陷入了沉默。
张福山说道:“若是陛下实在看重修撰大人,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如成就君臣佳话, 成全兄妹之情。”
殷衢冷笑:“要朕倚靠外戚?”
张福山浑身一凛。
殷衢千方百计遏制许氏外戚势力, 扯好的大旗是太.祖遗训, 如一旦允许了驸马的高官, 那许氏外戚势大,似乎也合情合理。
张福山冥思苦想要为殷衢出谋划策,一不留神想到了些别的, 张嘴就来:“陛下还记得吗?从前在行宫的时候, 陛下和奴婢偶尔间听到过有关长乐公主身世的流言,或许公主不是公主,驸马自然不用守着驸马的规矩……”
殷衢沉声打断:“你脖子上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张福山一身冷汗。
殷衢道:“长乐是朕的妹妹,这种闲言碎语,今后一律不许再提,否则,”殷衢淡淡地看了张福山一眼,“小心朕摘了你的脑袋。”
张福山苦着脸,可怜兮兮。
殷衢说道:“好了,挑选驸马的事从长计议,裴元白这件事……宣裴昭进来。”
裴昭从乾清宫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挂了些细细的汗珠,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殷衢的神情。
说政事的时候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裴昭松了一口气,以为儿子纳妾这事并没有让殷衢放在心上。
只是等他走出门的时候,殷衢说:“裴爱卿,家中有喜事临门?”
裴昭吓出一身冷汗,就要解释一二,回头发现殷衢已经走进里间,只有张福山在边上催他:“裴大人,请吧。”
裴昭出来的时候太阳高挂在宫中,他却感到冷,还有一阵一阵的眩晕。
到了晚些时候,裴夫人被传唤进了宫。
当初殷明鸾和裴元白的婚事,是贵太妃和裴夫人私下约定的,没有经过世宗的金口玉言,算不得指婚。如今要把这婚事作废,不需进过殷衢大张旗鼓,只要宫中透出点意思,让裴家自行婚娶便罢了。
殷衢九五之尊不必也不便郑重其事地亲自开口,若是殷衢开口,成了圣意,反倒惹宫里宫外多加议论揣测。
于是这件事,落在了后宫别的人身上。
殷明鸾在醴泉宫打听到了这些消息,听到自己要摆脱和裴元白的婚事,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开始有些多余的担心。
她问玉秋:“皇兄的这个意思,宫里大家是都知道了,可是谁能帮我去和裴夫人说呢?”
若她母妃在,由她来开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殷明鸾掰着指头数了数宫中的其他人,总觉得那些人会给她把事办坏。
许太后是她的嫡母,由她来说名正言顺,可是许太后不给殷明鸾使绊子就不错了。
最好不要是许太后,或者许皇后。
殷明鸾等了许久,等来了消息,裴夫人进了钟粹宫,见郑嫔去了。
裴夫人在钟粹宫和郑嫔大概谈了有半个时辰,就灰溜溜地出了宫。几乎是裴夫人前脚刚走,郑嫔后脚就进了醴泉宫。
郑嫔说道:“公主放心,妾已经把这件事办妥了,你和裴公子的婚事,就此作罢,裴家人自觉理亏,也不敢宣扬,更不会毁坏公主名声。”
殷明鸾抱着郑嫔的胳膊道:“多谢郑嫔娘娘。”
郑嫔笑道:“是我要谢公主海涵。”
裴元白呆在裴府,焦急如焚。早上他父亲得知他纳了秦红叶为妾时,大发雷霆,立刻赶进了宫去。
裴元白和裴夫人虽然觉得裴昭大惊小怪,却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后来,裴夫人也被传唤进宫。
裴元白焦急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终于听见小厮来报,说裴夫人回来了。
裴元白赶了出去,见他娘虽然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轻松。裴元白心中稍定,问道:“娘,宫中召您去,是有什么事吗?”
裴夫人说:“元白,娘细细想了,这事其实也不坏。”
裴元白追问:“什么事?”
裴夫人道:“长乐公主和你的婚约,就此作废。”
裴元白突然觉得脑子涨涨的,青筋一跳一跳:“什……什么?”
一瞬间,裴元白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涌了出来,然后他冲进书房,从书卷中抽出一支珍珠金钗,问裴夫人:“娘,这支金钗,你可曾见过?”
裴夫人接过这支金钗端详许久,说道:“看着有些熟悉,好像是……从前看长乐公主戴过。”
裴元白如遭雷击,他脑子里空白了半晌,颓然坐下,说道:“不行,这婚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明鸾一定是怨我我从前忽视她,我这就进宫,告诉她,我心中一直有她,她一定会原谅我的。”
裴夫人惊讶又无措:“元白,你怎么了?来人啊,少爷癔着了,快来人!”
长乐公主和裴元白的婚事作废,这事被宫中刻意压了下来,但是仍旧传开了。
连一心吃斋念佛的李贵太妃也派人进宫,要见殷明鸾。
殷明鸾觉得,这婚可退得太好了,退婚之后神清气爽,好事连连。
她向殷衢禀明了,这次殷衢倒是痛快放她出宫,只是,殷衢给她派了一大推人跟着,其中却并没有卫陵。
卫陵向来胆大,等殷明鸾出宫后还是悄悄跟着了。
殷明鸾和卫陵两人骑马到了灵觉寺,殷明鸾让宫中的侍卫在后面守着,自己和卫陵两人走进了禅院中。
穿过重重花木,进了幽静禅院,一个居士打扮的妇人在院中煮茶,虽然打扮质朴无华,可是原本的风华绝代无法遮掩。
殷明鸾提着裙子飞奔上去,抱住了她,瓮声瓮气地叫她:“母妃。”
李贵太妃温柔地笑笑:“你来了。”
她等殷明鸾抱够了,对着站在门口迟疑的卫陵点点头,眼中依旧温柔。卫陵怔了一怔,向她拱手。
李贵太妃拉着殷明鸾坐下,又招呼卫陵坐下。李贵太妃温了盏,行云流水般点茶,动作轻柔温婉,殷明鸾支着手看她,心也静了许多。
李贵太妃将两盏茶分别递给殷明鸾和卫陵,然后说:“明鸾,你和裴家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明鸾捏着盏,有些尴尬,说道:“裴元白纳妾羞辱我,我便央求皇兄去让人告诉裴家,我不嫁了。”
殷明鸾缩着脑袋,本以为李贵太妃会责骂她,没有想到李贵太妃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也好,当初是我操之过急的,婚姻大事终究是勉强不来的。”
殷明鸾没有挨骂,心中却忐忑起来:“母妃,你骂我吧,别怪罪自己。”
李贵太妃微笑着摸了摸殷明鸾的头,说道:“傻孩子。”
殷明鸾问道:“母妃,我这样折腾你,你是不是可烦我了?”
贵太妃笑:“你从小就这样,母妃都习惯了。”
殷明鸾微微一挑眉,将心里的话翻来覆去,终于找着由头开口:“我从小就这样吗?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也这样闹腾吗?”
贵太妃眼角含笑:“当然,你在母妃肚子里的时候,活泼又爱动,把母妃闹得不行。”
殷明鸾观察贵太妃的神色和描述,觉得她说得煞有其事,殷明鸾心中有疑惑。
那么,李贵太妃当初的确是有孕的。
殷明鸾继续问道:“母妃,我出生的时候,有什么胎记吗?”
李贵太妃慢慢看了殷明鸾一眼,似乎隐隐有深意,卫陵也转过头看向了殷明鸾。
李贵太妃依旧含着笑,说道:“胎记倒是没有,不过,你胸口有一颗朱砂痣,看得清楚。母妃记得,刚生下你的时候,我抱着你,稳婆说,你比起旁的婴儿还要重上一些,将来会聪明。”
殷明鸾尴尬地一笑,觉得自己根本套不出话来。
似乎……母妃和卫陵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奇怪。难道她的目的已经暴露了?也不至于啊。
殷明鸾沮丧地发现,自己在李贵太妃这里,是找不出她想要知道的真相的,索性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和李贵太妃亲亲近近地挨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卫陵由着她逗留,直到暮色渐合,才推开门,对说着贴心话的母女两人道:“太妃娘娘,公主,时间不早来,若再耽搁下去,宫门都要落锁了。”
殷明鸾只能向李太妃依依道别。
两人骑马到了大街上,殷明鸾看着街边正巧有一间铺子卖文房四宝,想到陆桓,转头对卫陵说道:“等我一下。”
虽然宫里宝贝多,但是都是登记在册的,若说她正正经经地拿宫里的东西赏赐陆桓,这不光不成体统,更是冷冰冰的。
她下了马,去了铺子里面。
卫陵跟上殷明鸾走了进去,殷明鸾正在比较着两方砚台成色,掌柜的一见卫陵,首先惊喜又恭敬地喊了一声:“卫大人。”
殷明鸾感到惊奇:“卫陵,他怎么认识你?”
卫陵挑眉一笑。
然后掌柜的像是想起来什么般,说道:“难道您是……长乐公主殿下?”
殷明鸾愈发惊奇:“你怎么认识我?”
卫陵笑道:“公主,你是这铺子的东家。”
原来这铺子从前是富平候府留给李贵太妃的陪嫁,后来李贵太妃出家,这铺子自然成了殷明鸾的陪嫁。
殷明鸾宫外头的这些产业,都是卫陵在帮忙打理。
殷明鸾打量了一下这铺子,见顾客寥寥,问道:“掌柜的,如今生意怎么样?”
殷明鸾不讲这些还好,一讲到这里,这位人到中年,矮矮胖胖的王掌柜,耷拉了脸,像是要哭出声:“生意不好做啊,已经亏了好几年了。”
殷明鸾还没有细问,王掌柜便将他的陈年委屈大倒特倒,唬得殷明鸾连忙拿着一方砚台,丢下一包银子,拉上卫陵就要跑。
王掌柜见状,及时收回了眼泪,问殷明鸾道:“公主要挑选什么呀?且让小人效劳。”
卫陵看见殷明鸾手中拿着砚台,眉毛一挑,问道:“这是准备送人?”
殷明鸾尴尬:“你怎么知道?难道我不能自用?”
卫陵的笑容带着戏谑,一副早就认清殷明鸾不学无术的样子。
殷明鸾坦白:“好吧,是送人的,我这个礼物挑得怎么样?”
卫陵随意瞥了一眼,说道:“陛下的砚台是肇庆府上贡的端州砚,你这个虽然也不差,但也比不上御前的东西。”
殷明鸾本还有心捎带着一份送给殷衢的,但是听到卫陵说自己的东西在殷衢那里一文不值,不由得有些沮丧,她道:“本就不是送给皇兄的。”
“不是吗?”卫陵的笑容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殷明鸾道:“不是,”她转脸问王掌柜,“掌柜的,什么砚台配得上状元大人呢。”
说起这个,王掌柜就有话讲了,喋喋不休了好大一通,殷明鸾也没有听明白他究竟讲了些什么,最后就晕晕乎乎地带着砚台走了。
殷明鸾趁着落锁之前,回到了宫中。
她将砚台搁在桌上,忙吩咐玉秋檀冬备水。
在外头跑了一天,她感到自己浑身都是汗。
殷明鸾将玉秋和檀冬都打发了出去,没有叫人伺候沐浴。她将自己整个人沉在水桶中,然后钻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头发都打湿了,一丝丝漂在水面上。殷明鸾低头望去,看见隐隐约约的白皙皮肤。
她将发丝和花瓣一起拂开,低头看下去。
她的胸前,的的确确是有一颗痣的。
她看不出这是朱砂痣,是点漆般的一颗小小的黑色印记,也许是朱色太浓。
殷明鸾忽然听见外间一阵纷杳的脚步声。
殷衢今日得了空,想到前些日子说到要教殷明鸾学画,便信步来到了醴泉宫。
他没有看到殷明鸾,走进来也不见平常在殷明鸾身边的那两个宫女。殷衢走到桌边,看见桌上摆着一方砚台。
张福山在身边说道:“这定是公主为陛下特意带回来的。”
殷衢露出微微笑意,将这砚台拿起来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转手递给张福山:“好好收着。”
殷衢要找妹妹训话,示意张福山不要跟上,自己继续往里走去。
他听见里面有些微的动静,知道了殷明鸾的确是在里面的,然后他皱着眉头,发现有些不对。
细细的水声泼洒,叩击在殷衢耳朵里,像是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殷衢恍然间明白殷明鸾在沐浴。
张福山没有在外面等一会儿,就看见殷衢走了出来,脚步匆匆,似乎有些杂乱。
殷明鸾疑惑探头喊:“玉秋,是你吗?”
玉秋应声而来,伺候好殷明鸾起来。
殷明鸾穿戴好,来到外间,没有看见桌上的砚台,问玉秋:“这里搁着的砚台呢?”
玉秋说:“陛下方才来过了,把公主准备送给陛下的礼物,让张公公小心收着了。”
殷明鸾伸出手指指向桌面。然后没有底气地收了回去:“是,我是送给皇兄的。”
玉秋一看她的神色,就明白过来:“公主不是送给陛下的?”
檀冬在一旁接口笑道:“公主都想着送东西给别人了,竟然没有给陛下捎带一份?”
殷明鸾伸出食指抵着嘴唇:“嘘——嘘——不要说给皇兄知道。”
***
殷宝华听说了殷明鸾和裴元白婚约作废这回事,觉得自己有了机会。
她想着或许能够在文渊阁碰到裴元白,于是也禀了许太后,说是要跟着殷明鸾一起学画画,来到了文渊阁。
殷宝华打算找机会碰碰裴元白的,但是来了几天,都没有赶上裴元白进宫。
许太后找来了老学究,竟然真的是打算给她学习作画。殷宝华偷鸡不成蚀把米,感到心情苦闷。
她手指头玩着画笔,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画师讲课。突然间,她看到画师房内墙上挂着一幅。若说特别之处,这幅画是半点没有的,画工也马马虎虎,正是这平庸的画,才让殷宝华生出了好奇。
画师是技艺卓绝的,他挂上这样一副平平无奇的画是做什么?
学习完毕,画师走时还将这一幅画取了下来,锁进了柜子里。
殷宝华忍不住好奇问:“老师,这是哪位大家的画儿吗?您怎么这样珍惜?”
老画师脸上显现出一种与有荣焉的神色,说道:“这是世宗御笔画的,是当年在老夫这里学画后的佳作。”
殷宝华来了兴趣,口中说道:“父皇的画?”她凑近一看,原来这画画的是禅房深处,世宗坐在禅床上,摇着蒲扇,底下跑着几个小孩儿。
她眸中显现出深思,然后一惊,对老画师说道:“先生,这幅画可万万不能显于人前。”
她没有理会老画师不解的神色,垂眸想着,到底如何将这幅画换到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