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撩人 第8节

  那声音渐渐添了哭腔,花绸却没听见,她袅袅的裙角似一缕烟,飘离了喧嚣,走到外头,觉得身在寒潭,心在云端,飘飘忽忽地悬在冷风里。
  恍见范韫倩带着丫头由后头抄上来,与她并肩擦裙地走着,没说话。忍了好一阵,花绸忍不住先怆然开口,“韫倩,我要说那金锁不是我拿,你信吗?”
  二人与钗裙翻飞的婆子丫头们背道而驰,韫倩在那些紫翠嫣然的虚影里挽上她的胳膊,“信。”
  她软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安慰的笑,“其实你们家姨娘和二太太也知道不是你拿的,不过只有是你拿的,她们才能保住脸面。”
  花绸暗忖一阵,垂着下巴讪笑,“你说得是,是我糊涂了,还拼命凑上去解说。其实说破天也没用,根本没人在意到底我是不是罪魁。”
  “瞧,你想明白了,也不算糊涂。你从前不是问我,为什么明知道太太不喜欢我,还不让着纱雾,只管跟她吵闹?我如今告诉你,就算我顺服,该罚我的也照样寻个由头罚我,我何苦白白受那窝囊气?”
  说着,韫倩咬着牙关发笑,目中泄出一丝痛快,“她在上头压着我,我就在下头压着她女儿,大家都别想痛快!”
  热辣辣的太阳底下,花绸还是觉得骨头里发寒,“可我与你不一样,你再如何,终归是那家里的正经人口。我与我娘,是投奔来的,住着人家的屋子,使着人家的下人,没立场,也没底气。”
  韫倩贴着她,两个孤女肩叠肩地依偎取暖,“你今天这桩事儿,在我身上不知发生多少遭了,叫你浑身张一百张嘴也难辨,这就是她们惯常的花招。往后但凡家里丢了东西,头一个就来问你,出了差错,也第一个拿你问罪,你往后遇到这种事儿,千万绕着道走。”
  “我往前都是绕着走,谁知今儿不妨,竟撞到我身上来。”
  苦笑中,韫倩将她晃一晃,“嗳,我再告诉你,你们家那位霸王,你可离他远着些。我们太太打他的主意呢,一向擘画着将纱雾定给他。你们与他父子俩走动近了,若往后这门亲事不成,我爹和太太,少不得要说是你们母女撺掇的。”
  花绸杏眼圆睁,“这哪里是我们外人能插上话儿的?他们家少爷的婚事,自然父母来定。父母不答应,怎么不怨父母,倒来怨我们?”
  “这就叫柿子捡软的捏,事有不成,他们心里起了怨,总不好怨大老爷与姨娘,只好怨到你们身上来。谁让这府里,就你们母女两个辈分大?你们不顶着这口黑锅,叫谁顶着去?就跟今儿这桩事一样,不说你偷的,还说谁去?”
  半晌,花绸由喉间滚出低沉细柔的叹息,“谢谢你韫倩,还肯信我,还肯与我说这些话。”
  “嗳,口里谢的可不算,听见讲你们院儿里隔了个厨房,你去寻的吃给我。席上闹得那样,什么也没好好吃,饿得人头昏。”
  玳筵正辉煌,里里外外的管弦繁乐在风里拉扯,花绸于世不容的尴尬身躯在这一天,在锦绣繁华里暗淡下去,开始拖着沉重的影艰涩游移。
  这场小风波像碎石投海,在外头荡开微妙的涟漪,伴随一场初雪,悬在妇人们长舌尖上的流言递嬗传开——奚家来投奔的远亲是个“德有缺行有失”的乡下野丫头。
  花家母女虽久困绣楼,也渐渐有所耳闻,愈发谨慎克己起来,甚少外出,既不滋事,也不惹麻烦。每日只将绣帘低垂,颇有与世隔绝的姿态。
  这厢雪落停,阳光投进来,衬得屋内益发亮堂,榻下拢着炭盆,烧的是柴炭,有些呛人,屋里偶闻咳嗽声。
  奚缎云在炕几上摘菜,不住叹息,“红藕,屋里熏暖和了,你们还是开窗透透气,小姑娘家家的,落下个咳嗽的毛病倒不好。”
  说着,又一叹,“绸袄,今年委屈了你,生辰都没好好办一办,就胡乱混了过去。”
  花绸温柔地将折颈在奚缎云肩上,手里收着针线,“在人家里住着,有什么可办的?况且咱们也没几个钱,何苦大吃大嚼折腾?不妨事的娘,我又不是只活这一年,我有好几十年的生辰可过呢。”
  “话虽如此讲,可我姑娘十一了,虚岁上是金钗之年,还叫你受委屈,娘心里过不去。”
  花绸笑着,似宽慰她,忽觉胸口又发起胀,于是轻蹙额心,揿着胸,“娘,我告诉您件事儿,您可别着急。”
  “什么事?”
  “这几日,我总觉得胸口胀胀的,偶尔还有些疼。”
  奚缎云托起她来,往她贫瘠的胸口睨一眼,两个指端抚上去轻轻按一按,障袖莞尔,“不妨事,是我们绸袄要长大了。”
  那头椿娘在榻下听见,将花绸的胸口望一望,又垂着下巴盯着自己胸口,“太太,什么就长大了?我怎么没长大呢?”
  恰逢红藕门外提着鎏金铜壶进来,搁在珐琅炭火盆架上玩笑,“你若急,将屁股上的肉切二两下来,贴在胸脯上不就得了?”
  椿娘羞得直跺脚,“鬼人,你在哪里学的这些话,愈发不饶人了!”
  阳光刺眼地落在红藕半张脸上,那双懵懂无知的眼不知何时,业已沉淀出一抹怨毒的风情,唇角弯起的弧度,迟迟不肯落下去,像是一缕嘲讽。
  花绸正暗中窥探她的变化,倏听院外咯吱咯吱玉沙响,伴着一个激昂的童声:
  “姑妈!”
  雪里坠满金凤花,黄澄澄的,璀璨炫目。几如奚桓火热的期待,他在廊下,垫着脚尖,脑袋朝正屋的宝蓝色棉帘缝隙里张望。
  “姑妈,您在不在家?”他喊,带着小小的雀跃。
  打上回奚峦的生辰宴上出了那桩冤案后,花绸母女恨不得绕着这府里的人走,生怕又撞上什么殃及池鱼。就连奚甯得空来请安,奚缎云也是敷衍着招呼两句,过一时半刻便寻了缘由追他走。
  自然了,奚桓也难逃此劫。由那天起,花绸既不去院里瞧他,每逢他来,不是称睡着,就是推有活计做,与他淡淡的,从不多讲话。
  眼下仍旧将椿娘支使出去回他,“大少爷,姑娘睡着呢,您回吧,改日再来。”
  奚桓站在廊下跺靴子上的雪,轻轻的,生怕惊了谁,“还睡呀?这都辰时末了,我这么赖床也都起了。”
  “姑娘身子有些不爽利,因此多睡些。”
  “姑妈病了?”他一霎架高眉,抬步就往东厢走,“我去瞧瞧她,我去给她说笑话儿听,姑妈听了,准能高兴。”
  “嗳嗳嗳、”椿娘旋裙将其拦下,挺得直直的腰,冷眼睨他,“快别吵她,好容易睡着一会儿。您去吧,没事儿也别来,我们这里的炭不好,您身娇肉贵的,别再给熏着了,回头那些婆子丫头又来问我们的罪。”
  奚桓系着肩赤狐皮斗篷,里头裹着枣红的圆领袍,领口上银线绣着一圈儿连枝纹,捧着他日渐剥落幼气的脸,下颌已有了淡淡硬朗轮廓。
  但那双日渐森郁的眉目里写满失落,沉沉地垂下去,“噢……”
  坠地无声,有声的只是他半大的脚印,碾碎琼玉,踏破雪痕。折返途中,奚桓拢紧斗篷,抓破脑袋也想不通,怎么无端端的姑妈就将他拒之千里外?
  横思竖度,冬风折枯叶,也将他满腹的委屈折成热泪,一滴滴砸进雪里。
  第10章 . 凤来朝(十)  她是他的神明,他的信仰……
  兽炉香冷,目断愁云,压断枝雪落在奚桓肩上,他也顾不得,沿途风霜里,只是哭。
  好在孩子终归是孩子,甫归院,就想不起怨花绸了。斗篷也不解,往外间炭盆里围坐说笑的丫鬟堆里扎进去,“你们去总管房里支一斤燕窝来给我,还有刺参,也支一斤。”
  “一斤?”采薇惊掉了下巴,“您当饭吃呢!”
  秋蘅在榻上做活计,长襟领口上套着一圈灰鼠风领,脸被热烘烘的炭盆熏成嫣然红粉,“平日追着你吃你也不吃,今儿又发什么疯,兀突突要一斤……那刺参哪里是论斤两的?平日都是在你的饭食里搁上两根。”
  这厢听见,掰着指头数半晌,数不明白,索性将袖一挥,“那就支个百八十根来,我有用。”
  秋蘅斜睇他,“你拿去做什么用?要吃每日厨房都做了来的。”
  “我送去给姑妈。”奚桓在炭盆上搭着手,风地里走来的泪痕一霎被烘干,只剩荧荧闪烁的两只眼,似两颗黑得发亮的黑玛瑙,“你们不是常说燕窝刺参这些玩意儿吃了身子骨好?姑妈病了,要给她吃。”
  秋蘅听见,冷笑涟涟,“我就说你兀的要这些做什么。这些东西精贵,哪里是说给就给的?总管房里各屋里都有定数,哪里是你说要一斤就给你一斤?你一开口倒大方。家里是姨娘管着,总管房里又是二太太的人看着,她们俩谁应承给了?”
  “你依我的话,只管去支了来!”奚桓在榻下急得跺脚。
  “我依你,岂不是叫姨娘太太打我?如今老爷时时在衙门不归家,家里都是她们一口做主。哦,我走去总管房里要,谁采我?”
  打从那日瞧了奚缎云,奚甯又一头扎进户部忙公务,忙得像是刻意避忌着什么。满府里仍是范宝珠当家,冯照妆从旁协助。
  奚桓院中各项开支不过是按着旧例在放,何曾有他小孩子说话的份?思及此,他怅然抬着眼,“那我的月钱放在哪里的?都拿出来,上外头买去。”
  秋蘅又笑,歪在榻上收络子线,“别说这些胡话,你的月钱银子是多,可都有余妈妈照管着,你去问问她老人家可愿开了箱子拿给你?你的吃穿用度都使不着月钱,要什么不是总管房里去办了来?传到姨娘婶婶耳朵里,仍旧不许人给你买,再说这些精贵东西,哪里买去?”
  奚桓顿觉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呕着一口气推了屏风们踅入卧房。正坐在榻上恼怒,忽见采薇悄步进来,“爷、爷,我晓得您的钱放在哪里的。”
  “哪里?”他一下来了精神。
  采薇悄么朝靠墙的大立柜里怼怼下巴,“低声些,就在那大橱柜里,箱子锁着的,我没钥匙。”
  “钥匙在谁身上呢?”
  “余妈妈与秋蘅姐姐各有一把。”采薇四下张望一番,小心附耳过去,“我晓得秋蘅姐姐的钥匙搁在她屋里,您去与她说话绊住她,我廊下头给您偷去。”
  二人凑着脑袋筹谋一番,果然由奚桓去歪缠秋蘅,逗得她窝在榻上嘻嘻直乐,竟没留心采薇蹿下廊去盗了她的钥匙来。
  橱柜里开了箱笼,见满箱白花花的银子,皆是奚桓往日使不着的月钱,他拿了一锭,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几两,胡乱递给采薇,“赏你的,你给我拿个包袱皮来。”
  采薇美滋滋地拿了来,二人捡了一包捆了,奚桓抗在肩上就往莲花颠去。路上遇见人问他扛的什么,他只说是他的那些玩意儿,带去与姑妈玩耍。
  这厢直冲冲地奔进正屋里,一见花绸与奚缎云对榻坐着说笑,他也跟着傻兮兮地笑出来,迎头将包袱皮卸到炕几上,“姑妈瞧,我给您带了好东西。”
  不妨他闯进来,花绸有一瞬的骤惊骤喜,匆匆又化得冷淡,“你怎么来了?回家去吧,大冷的天,仔细冻着。”
  屋里虽暖,却有些呛人,奚桓咳了几声,忙不迭将包袱皮打开,“姑妈身子不好,我支不着燕窝刺参,拿了银子来,姑奶奶外头去买给姑妈吃,好不好?”
  二人一垂首,猛地叫白花花的银子扎了眼,奚缎云拿起一锭掂一掂,约莫十两,这满一大包足足上百两。唬得她忙搁下,兜着下巴,“我的乖,你哪里弄来这些钱?”
  奚桓小小得意地挺着腰板,“是我的,我的月钱攒下的,我一月有二十两的月钱呢,姑奶奶,您在外头买燕窝给姑妈吃。”
  熟料,花绸将包袱皮阖拢,端得十二分的肃穆,“你趁早拿回去。”
  “为什么啊?”奚桓垂下手,眉头扣得像打了个死结,“这是、这是我的钱,既不是偷的又不是抢的,我愿意给姑妈买好东西吃,姑妈做什么不要?”
  奚缎云倒笑得慈眉善目,“桓儿乖,你的心意姑妈与姑奶奶都领了,只是银子还是拿回去,听你姑妈的话,啊。”
  “我不,就是给姑妈的,做什么拿回去?”
  “你不听我的话?”花绸轻提眉梢,拿出生气模样。
  他只是摇头,“我不、这话儿我不听。”
  花绸心知他的性子,也懒得再劝,径直下榻打帘子出去。
  雪香顷刻拂衣来,冷冰冰的,奚桓茫然无措地望向奚缎云。奚缎云拂一把他的脸,细声一指,“你瞧,你不听姑妈的话,她生气了。”
  骤一听,奚桓心焦如焚,转背往东厢跑,眼瞧着花绸要关门,他忙将一只脚别在门缝里,两手把着门框,急得眼泪汪汪,“姑妈、姑妈……”
  下头该说什么,他没想到,只是细细唼喋,希望她能懂得他小小的苦心。
  可花绸那张桃李初艳的脸上蕴着被冰雪摧逼出的淡淡红晕,杏眼里装着整个冷得彻骨的琉璃世界,连乌髻也干净的毫无牵挂。被阳光照得透明的耳垂上坠着两颗小珍珠,仿佛寒冰两点,滴在奚桓焦躁的心间。
  南云冻结,北风紧吹,吹得门户咯吱咯吱细细作响,像是一颗心在风中来回摆荡。花绸暗自挣扎半晌,仍决定痛离是非,作势要关门,“让开。”
  “我不!”奚桓的脚别在门里死活不挪开,眼洇水星,盯着她不放。
  对峙半晌,花绸终于放软了嗓音,只是心肠忽然硬起来,说出的话似一场纷纷雨雪连天坠,“你回去好好念你的书,往后别再来了。”
  奚桓先是眨也不眨地瞪圆了眼,片刻冷风朝他眼里灌进去,憋不住一扇,扇出两颗皎洁泪珠,挂在他稚气未消的腮上。
  他吞咽两下,仍然泣不成声,“姑妈,我是哪里得罪您了?”
  一襟凄凉事,说了他也不懂,花绸只泄出缕淡淡苦笑,“没有,你好得很,只是我忙得很,没功夫陪你玩儿,你找涧儿玩去吧。”
  说话儿间,她轻穿长廊,往正屋里走。奚桓在廊这头目怔怔地地盯着她。廊上的柱子一帧帧滑过,使她湖绿的裙一闪一闪,似一抹遥远的湖光山色,难以捕捉。
  须臾奚桓回过神来,洒着泪小跑着,追着她,虔诚得好像她是他的神明,他的信仰。
  不妨刚追到帘外,花绸迎头打帘子出来,将银子包搁在廊檐上,“多谢你想着,只是我家里用不着,你仍旧拿回去,往后好好念书,别再往这里来。”
  这晌午,奚桓是掉着泪珠子回去的,沿途琴断笛残,衰草泪满。他长这样大,头一遭觉得冬天很冷,冷到骨头缝里去。
  自那日回去,莲花颠也听说,他接连几日在屋里砸东西、骂丫头、不吃饭,发了好一通脾气,闹得满院的仆婢人心惶惶,还惊动了范宝珠。
  花绸无心过问,仍旧点灯熬油地做活计,想着绣几样料子出来,趁着年关前托人卖出去,好混过年节。
  不想她不找事,事倒要来寻她。那日才刚了结一样仙鹤高升、一样鲤鱼戏芙蓉,皆是繁杂彩绣,悉心折在一张包袱皮里,递予红藕,“红藕姐,这两样都是费了大工夫的,你小心收着,少不得卖个四五两出来,咱们年节就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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