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眼见非所见

  当今天子是一个好皇帝吗?
  这话,没人问过,也没人敢问。
  因为这是一个疑问句,而非肯定句,这也就是说,谁问谁死,谁问,谁就等于是有了反心。
  连皇帝都敢质疑,不是想造反是什么,啥意思,人家好不好咋的,你行你还你准备上啊?
  可秦游问了,即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廖文之都差点惊的一把给胡子拽掉。
  凝望着秦游,廖文之足足沉默了半晌,这才露出了一丝苦笑。
  “可是因为城外那些流民?”
  秦游点了点头:“流民也是民,既然是民,为什么没人管他们的死活,别人不管,我理解,可是为什么连陛下都不管?”
  廖文之语气中满是复杂:“秦游,老夫问你,你可知何为天子吗?”
  “天地君亲师,天地最大,君次之,君便是天子,想要妥善安置流民,不过是天子一句话罢了,难道连一句话,陛下都吝啬吗?”
  “不,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人,才叫天子。”
  说到这里,廖文之寻了块岩石坐了上去:“陛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非与百姓共治天下。”
  “天灾人祸得利的都是士大夫,他们侵吞土地,他们低价买奴买仆,他们是最大的得利者,他们也是士大夫,所以陛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廖文之反问到:“你以为,是谁帮陛下夺得这天下的?”
  秦游微微一愣,本想说是自己老爹和自己二伯,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一副静待下文的模样。
  “你以为当了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你当真以为,前朝的殇帝亡了国是因为残暴吗?”廖文之似笑非笑道:“你秦家,难道就不是士大夫中的一员吗,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本朝,不也是这士大夫中的一员吗。”
  现在对秦游来说,士大夫这三字都有点像是骂人的意思了,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不错,虽然秦家不是世家阀门,可却是天潢贵胄,也算是贵族阶级中的一员。
  “想那亡了昌朝的殇帝,不就是以为他是上天之子,是九五之尊,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天下第一人么,光是隆昌十二年,四品以上的大员就鸠杀了七人,更不要说那些劝谏的官员,破了家,灭了门,诛九族的更是不知凡己,最终,殇帝便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顿了顿,廖文之的语气之中满是感慨:“想前朝何其强盛,中州内外哪里有什么敌邻,那些番邦,那些凉戎蛮夷,哪个不是俯首称臣年年纳贡,可最终,不一样亡了国吗,或许到死的那一天殇帝才知,这天下,都掌握在了士大夫的手中,而不是他这个上天之子的手中。”
  秦游满面莫名,终于听明白了廖文之的意思了。
  廖文之继续说道:“你以为,陛下为何打压武将,为何任由朝臣辱骂你越王府,你又以为,陛下为何善待天下士子,为何任由吏部尚书提任各大世家阀门子弟,他为的,便是让这天下安定,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陛下遵循祖宗之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天下,不只是陛下的,还是士大夫们,是这些盘根错节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士大夫们的。”
  秦游突然发觉呼吸有些困难,双目涣散的坐在了地上,久久不语。
  廖文之一席话,讲的并不晦暗,很直白,直白的让人难以接受,可又必须接受。
  殇帝就是前车之鉴,亡国,不是因为他下达了多少苛政暴政,而是他杀了很多世家阀门的人了,而是他对世家阀门展现出了獠牙。
  遥想当年秦氏三兄弟举旗自立时,一呼百应,这百应,不是平民阶层,而是世家阀门,这些世家阀门出钱,出力,拥护秦氏三兄弟造反,是秦老大夺皇帝的最大助力。
  换一个角度来向,哪怕殇帝残民害民,可只要不侵犯世家门阀的利益,秦氏三兄弟如何能打到京城?
  造反需要人,人需要吃饭,即便是前朝都护大将军,秦家三兄弟又如何养的起几十万兵卒,夺了城,没有世家门阀捐纳钱粮,没有他们歌功颂德,没有他们安民,夺的也只是一所空城罢了。
  要知道百姓阶层都是愚昧无知的,九成九的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甚至一辈子都待在村落里,他们认为最有权力的,最聪明的,最睿智的,就是族老,是乡绅,是读书人。
  这些族老,乡绅,读书人,说秦氏三兄弟是正义之师,那么他们就是正义之师,如果他们说秦氏三兄弟是反贼,那么,他们就是反贼。
  连一纸檄文都看不懂,老百姓们哪知道什么是是非非,又如何追随秦老大去打到京城,还不是任由世家门阀随意操纵。
  廖文之笑吟吟的望着秦游:“那么现在你来告诉老夫,当今陛下,是一个好皇帝吗。”
  秦游犹豫了几秒,随即木然的点了点头:“是,陛下他,是一个好皇帝!”
  秦老大当然是好皇帝,因为士大夫们认为他是,所以全天下都让认为他是。
  反之亦然,如果士大夫们认为秦老大不是,那么,全天下人都认为他不是!
  不论秦老大批复了多少奏折,多么勤勉,多么体恤百姓,可他终究是困在宫中牢笼的“天子”罢了,他无法变出万千分身告诉天下每一个人他有多么勤勉,多么体恤百姓。
  而百姓想要知道天子是什么样的,只能从士大夫的“口中”得知。
  数千流民罢了,城里出来一个哪个府中的管事,用了半斤糙米换了一大家子成为了府中的奴仆。
  秦老大如果将这管事杀了,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因为管事是哪个朝堂大佬的狗腿子,朝堂大佬微微打了个眼色,监察使和一群文臣就和恶狗一样扑倒在地用祖宗之法,口灿莲花引经据典,用无数个理由劝谏秦老大。
  秦老大要如何,继续杀吗?
  哪怕是随随便便杀一个七八品的郎中,可这郎中却是哪个世家阀门的直系子弟,那么自家利益被侵犯了,世家门阀就会寻找其他的世家门阀,告诉大家,他们集体利益被侵犯了,最终,秦老大要么认错,要么…
  想到这,秦游猛然想起一件事。
  前朝殇帝,难道真如人们口中说的那般暴虐吗?
  殇帝,是真的残暴,还是,被逼的?
  要知道记载中的殇帝没有登基的时候可是被称之为贤太子的,只是登基之后才慢慢显露了“残暴”的本性。
  上天之子,一言九鼎,却被一群朝臣们以各种理由束缚操弄,或许就是因为如此,贤太子,变成了殇帝。
  廖文之微微看了眼秦游,语气莫名:“你大父三人,老夫都教导过,如问谁最聪敏好学,必是你二伯秦麒,若问谁最是勇武,必然是你大夫秦烈,可若问谁最是懂的审时度势懂的隐忍懂的谋而后动…秦游,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要做些什么的话,放手去做,有时候你所看到的,未必就是你所看到的。”
  说完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廖文之背着手走向了书院。
  “隐忍?”秦游陷入了思索之中。
  当年秦氏三兄弟造反的时候,秦老大也是马上将军,可谓是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说是铁腕手段也不为过。
  可为何成了皇帝后,反而变成了宽厚仁德了呢?
  再看前朝殇帝,正好相反,当太子的时候宽厚仁德,可当了皇帝后却残暴成性。
  前者当了皇帝,后者被推翻了政权。
  猛然间,秦游神情微变,随即露出了笑容。
  秦老大,果然蔫坏蔫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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