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狍子

  沈瑶到人事处的时候还早, 在食堂看了大钟, 估着这会儿大概是七点半左右, 不过人事处的干事工作积极性显然都比较高, 张姐已经到了, 正做办公室的卫生。
  见了沈瑶来得这样早, 她挺高兴, 说小姑娘挺勤快,让坐着等她一小会儿。
  实际上并没有等,那人话音没落张姐就已经到了, 带着沈瑶领了工衣工牌,让她在更衣间换上,这就领着人往一车间去了。
  她没在车间停留, 直接带着沈瑶往车间办公室找车间长去了, 车间里到得早的工人都看呆了,纷纷猜测这是不是新来的工人, 男职工都沸腾了, 反正还没正式开始交班, 胆子大些的已经扒到了车间办公室门外看去了, 就是年轻女同志这会儿也嫉妒了, 都是一样的工服啊, 怎么穿人家身上看着特别漂亮呢。
  等车间长和张干事带着沈瑶出来的时候,一群凑在门口的人一下子散开,车间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小脑袋男人, 生就一张马脸, 偏有一双小细眼,说起话来声音也尖,就是训人的话由他说出来也自带三分喜兴。
  “不干活都扎这干什么呢,岗前准备都做好了没有,帽子口罩都戴好了没。”
  说着清了清嗓子,给车间里一众人介绍道:“咱们厂新来的职工,沈瑶同志,厂里特招过来的技术师。”
  工人们一下子就小声议论开了,十七八岁的技术师,厂里年纪最轻的技术师也有三十多岁了,都是做了十来年一步步爬上去的。
  车间长也不作解释,指了个三十出头的女工,说:“张桂兰,你也是技术师,先带一带沈瑶同志,把厂里的规章制度跟她说说,各种机器的操作使用你都带她熟悉一下。”
  张桂兰笑着应下,跟沈瑶说有什么不懂只管问她,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这沈瑶什么来路了,十七八岁的技术师,厂里头一个。
  关键听车间长这话里的意思,她连食品厂的机器都不会用,她这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但嘀咕归嘀咕,等张干事和车间长都走了后还是尽职尽责带起沈瑶来了,头一件事带她先去领了两套帽子和口罩。
  “我叫张桂兰,是一车间二组的工长,你叫我张姐、桂兰姐都成,我看你年龄不大,从前没在厂子里头干过吧?”
  沈瑶点头,张桂兰带她领到帽子和口罩,说道:“你一进厂就是技术师,想来是有点看家手艺的,虽然从前没在食品厂做过,但这理儿都是一样的,咱们做吃食的,最紧要是干净,所以进车间上岗位之前头一件事戴好帽子和口罩,尤其是女同志容易掉头发。”
  说着帮着沈瑶戴帽子,沈瑶自己把白纱布口罩戴上,从前出门的话戴的是帷帽,那材质就算覆在面上也很舒适,这会儿就觉得口罩戴着闷,有些不适应。
  张桂兰笑笑,说:“戴习惯了就好。”
  等俩人再回到车间,抻长脖子往这边看的男职工看到她一张脸被口罩遮了大半不由大失所望,不过美人就是美人,只露一双眼也灵动非常。
  沈瑶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张桂兰瞧着这些小年轻不知收敛,瞪了一眼说:“都斯文点啊,该交班交班,别把新工友给吓着了。”
  她把沈瑶领到了她的工位上,厂子里的技术师日常负责哪些事情都一一给她讲解,有几个好奇心重的女职工凑过来问:“小姑娘看着面生啊,不是职工家属吧?什么原因被特招的啊。”
  这年头招工大多先紧着内部人,都是优先照顾职工家属的,所以这么问也寻常。
  沈瑶笑笑,说:“会做些点心,所以被特招进来的,以后在一个车间,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她声音清甜,说话也有礼貌,谈话的气氛倒也不错。
  到了七点五十多,一车间的工人三五成群进来了,发现来了新人都跟自己的交接岗工友打听,听说是个大美人都好奇,奈何那口罩戴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也看不到。
  孟金和于晓霞是踩着最后几分钟的点进来的,昨天就听沈瑶说了她被分在一车间,所以一进车间就找沈瑶,扫了一眼发现在张桂兰身边,俩人一边戴口罩一边跟沈瑶招手。
  沈瑶入职第一天颇为顺利,反倒是一车间那几个来得早见过她脸的男职工,一上午做事都不在状态,特别容易分心。
  后边进车间的工友还笑,忒没出息了,结果等中午吃饭时间一到,沈瑶摘了口罩的时候,一帮人都看傻了。
  从前这个时候都是冲着去拿自己饭盒往食堂跑的,今个儿一个个安静如鸡,等沈瑶和孟金丁晓霞一起出去了车间里才活过来。
  怪道那几个一上午神思不属,时不时就偷偷看新职工,原来长这么漂亮。
  厂里来了个超级大美人的消息当天中午就传开了,沈瑶中午在食堂吃饭就全程被人注视着,她一顿饭吃得浑身不自在,细嚼慢咽那一套也顾不上了,匆匆吃完了就要回车间。
  孟金和丁晓霞也看出来了,倒都配合着吃得快了点,孟金小声说:“你这样多好啊,我羡慕死了都。”
  沈瑶不觉得这感觉有哪里好,连那戴着闷热不透气的口罩都觉亲切起来。
  回去的路上,她拐了一趟去了门卫室,把昨天张大伯借的饭票给还上,和他道过谢才回了车间。
  八个小时的劳作并不轻松,虽不是手不停歇的干活,但大多时候站着也不是件轻巧事,不管是在定南候府还是在沈家村,沈瑶都没这么累过,四点钟下班的时候回宿舍就累躺下了。
  人缓过来,她惦记起贺时来了,他昨天说今天会来看她,这一天沈瑶把他留的那些钱票都随身带着。
  这会儿四点多了,他的正事早该办完了吧,村里挺急这事的,贺时是不是已经回村里去了。
  她猜得不错,贺时这会儿确实回沈家村了,村大队部办公室里二十六个小队的队长包括会计都到场开会,正核算引进树苗的成本。
  贺时目光频频看向腕上的手表,这事儿村里一时半会儿的还真定不下来,今天讨论完了,各小队都还得回去自己小队社员再开一两次会讨论。
  只不过大方向是今天定,他却是不能提前退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桌面,按捺着性子坐等结果。
  各队会计账目一出来,刨去了紧接着要开销的预算,跟自己小队搭档的队长就先低声商量起来了。
  这时候的老百姓其实没多少钱,家里有壮劳力的年底分红扣去粮食款还能分点钱,没壮劳力的人家一年忙到头只能领个五毛一块,甚至倒欠队上的都有。
  视收成定,每个小队工分价值有出入,在沈家村,收成好的队十工分能值个五六毛钱,收成差的十工分三四毛占大多数,也就是说,要是买这油茶树苗的话,沈家村起码有十七八个小队的社员年底拿不到一毛钱分红。
  油茶树种是都想种,就怕村民手里没一点活钱,往后这一年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贺时就坐在沈国忠边上,他从八小队会计手上拿了账本翻看了看,问沈国忠道:“沈叔,同样一个村,为什么各小队分红有出入?村民主要有哪些收入来源?”
  沈国忠低声给他说,每个小队的地肥不肥,队长是不是精通农事,这都会影响粮食的收成,再一个就是劳动力组成部分也占一定的因素。
  要说村民的收入来源,除了地头上种的,那就是家里养的家禽和猪了,猪和鸡蛋这两块占大头,是农民来活钱的门道。
  贺时听了这话,说道:“那是不是能多养些猪?”
  沈国忠摇头,谁都知道养猪能有进项,可这里边很多困难克服不了。
  一是猪圈有限,大家也没有经济能力加盖猪圈,二是劳动力不足,家家的成年劳动力每天都出工的,养猪只能靠小孩或是下了工的一点时间去打猪草,养多了顾不过来。
  再一个就是没有饲料喂养,每家只有少量的自留地,只能作食用菜地,稍微有点多余的都种了红薯,这红薯是人的口粮,人都吃不饱哪里还能顾得上猪。
  村里人养猪都靠上山打猪草,但那也要有米泔水和糠这些硬货掺着喂才行,不然这猪不长。
  而食品站收生猪有硬性规定的,按不同重量分了三级,收购价都不一样,猪要是养不壮就一点不划算,要养壮的话饲料又不够,所以一家只养得了一两头。
  贺时听完沈国忠的话,手指在桌面上轻扣,在他看来,生产队所有劳力都出工其实根本没有发挥这些劳力应有的效率,平均主义嘛,干多干少都差不多,干一刻钟歇三歇,与其这样不如多安排些活,把劳动力充分利用起来。
  他道:“我提个建议吧,各小队各办一个养猪场,生猪以村集体的名义统一卖给国家,猪圈在山上圈一块地让村民们一起出力捡石头磊,盖猪圈也给工分。再专门安排几个人养猪,照样给工分,其它农事上少几个人应该也忙得过来,场地和劳动力都能解决了,至于饲料,我记得山里不是有些野生的红薯吗,这些东西挖出来做猪饲料应该没问题吧?”
  野生不野生的,还不都村里人说了算,只要不成规模的种,山里零零散散的它自己长起来了,革委会管天管地还管山里长什么不成?
  其实村里人早这么干了,只是从前种得少,都是挖回来自家吃的,贺时这话一出,大队部里这一帮大老爷们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寻摸开了。
  这事,听着能成啊。
  这有知识的人脑子就是活泛,这样即不违反政策,又能调动起社员的积极性,毕竟帮队里养猪是有工分赚的,村里真要办起养猪场来,上交了足够的任务猪以后,其它的或是低价卖给国家,或是每头猪上交生猪屠宰税杀了给村民分肉,有钱有肉谁能不愿意呢。
  有了这个进项,大家顶多扎扎裤腰带熬个半年,等第一栏猪出栏,这日子就好了,所以引进油茶树树苗这事就不存在后顾之忧。
  村干部们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一个个想着回队里怎么给大家做动员工作,个个都有想撸袖子大干一场的冲动。
  事情终于有了定论,贺时看看时间已经五点了,跟沈家庆道:“我有事还得往市里去,引进油茶数苗的数量定下来我要是没在村里,您让东子去通知我一声,他能找着我。”
  沈家庆心情正好,连贺时去市里干什么都不多待多问的,客客气气的让他先忙去,还让村会计把贺时和徐向东昨天去市里的来回车费和住旅馆的费用给报了,贺时摆了摆手没要。
  跟着开了两次会,村里面怎么个经济状况他清楚,这钱他不想拿。
  倒是徐向东,听贺时要往市里去,看看手表说:“这个点没有往市里去的汽车了吧?”
  贺时嗯了一声,拖了自行车出门,捏了捏轮胎还给打满了气,徐向东看他这架势,瞠目结舌。
  “骑自行车过去?你疯了吧,这到市里得有四十多里路,就这坑坑哇哇的土路,你骑到半道上天就黑了,我知道你进城是想见见她,这多大的事啊,明天去还不行?”
  贺时勾唇笑:“当然不行,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再说了,我昨天也说了今天会去看她。”
  徐向东被他酸得牙快掉了,“你可真是疯魔了,从咱这儿到市里,除了前边到乡里那一段都靠着山和田,后面几十里都是省道,一到晚上那是一丝光都没有。”
  贺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个手电筒来显摆了显摆,把打气筒放回屋里,门一锁蹬着自行车走人了。
  徐向东看他骑着自行车一下子就没影儿了,搓了搓脸,我的个天,带个手电筒把你给机智的,还臭显摆上了,这还是他认识的贺时吗?
  恋爱使人脑残啊,不过他怎么那么羡慕呢,看贺时那小样,吭哧吭哧骑几十里路的自行车,估计心里还美死了。
  个傻狍子样儿!
  徐向东花是花,可也就是嘴花花,像贺时这样狂热喜欢一个女孩子,还真的没有。他随手扯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嘴上,能有一个姑娘让人为之疯魔,可能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人不疯魔枉少年啊,春天还没到,他就想谈恋爱了,不知道晚饭后还能碰到王巧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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