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不臣之心

  酒宴结束，已至深夜，万籁俱寂。
  朱雀仙子将寒蝉儿送回房间休息，再返回自己房中，乘青遥已离开酒桌，正倚着窗槛闲看。
  “赏月呢？”
  朱雀仙子莲步轻移，走向窗畔。
  乘青遥雅兴正浓，蓦然回首。
  美妇两道娟娟秀眉，窈窕可爱，恰是应景。
  “十五十六团圆月，初三初四蛾眉月。”
  此夜正好是初四，苍穹之上，半痕新月斜挂，却似仙女蛾眉，未施粉黛。
  “只看这月白风清，片刻娱心，便胜却人间无数……”
  正自说话间，夜风徐来，送上阵阵凉意，乘青遥不觉忆起先前“半边凉半边热”的误会，微微一笑道：
  “秋风送寒，明日怕是要凝露结霜，早间怕是冷得很，仙子赶路前往佷山城，记得多添件衣服。”
  朱雀仙子巧笑倩兮，在窗畔立定，昂首望向夜空新月。
  乘青遥转过身，陪她一起赏月。
  “仙子可知王驾几时而归？”
  “你要离去？”
  乘青遥坦言道：“事不宜迟！‘百濮’地处楚州边陲，消息闭塞。
  我准备带寒蝉儿离开‘百濮’，以便尽快找到合适的功法。”
  朱雀仙子轻点螓首。
  “王驾巡游九城，往来至多半月。到时我送你们出‘百濮’。”
  “好！如此，小弟便先行谢过！”
  夜已深，话已尽，乘青遥拱手谢过，便径自转身，打算回房休息。
  刚行了一步，就听身后响起一声娇笑。
  乘青遥不明所以，寻思着也无事发生，也不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仙子早点休息，晚安。”
  又行一步，笑声再度响起。
  “明日清晨，我们还要一起前往佷山城，仙子莫要睡过了头”
  乘青遥仍是头也不回。
  随后，有如鸾凤和鸣，乘青遥迈出第三步，美妇笑声也如期而至。
  乘青遥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止步转身，却见美妇倚着窗槛，笑得花枝乱颤。
  “仙子何故如此？”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继续，继续……看你说话，可比听评书、看皮影戏精彩多了！”
  “演戏？小弟怎敢在仙子面前演戏？”
  “又开始假装正经了！”
  朱雀仙子勉强止住笑意，得意扬扬地道：
  “你这坏小子，真当‘百濮’是蛮夷之地，子民尽是村夫愚妇呐？
  姐姐也是幼读诗书，少学经典。
  虽不敢说学富五车，但你那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姐姐可都是明明白白。”
  区区饭后闲谈，还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乘青遥只觉人生处处皆惊喜。
  “感情知音就在眼前，还请姐姐为小弟解疑释惑！”
  “哼！装妖作怪时，便是仙子。被拿住了短处，就开始花言巧语，姐姐长姐姐短。”
  乘青遥大呼冤枉。
  “老娘火眼金睛，认得好歹，横竖都冤枉不了你。”
  美妇嫣然一笑，朱雀神通陡然爆发，赤光闪耀，热浪翻涌，转瞬便将乘青遥拉至身前。
  旋即，青葱玉指点出，湮灭热浪，轻巧且准确地挑起少年下颌，美眸秋波潋滟，凝望向那张日渐刚毅的清俊面庞。
  “赏月是闲情雅致，但你偏要说月白风清，这不就是要让人心里蓦然浮生‘如此良夜何？’
  随后开始嘘寒问暖，说些风呀露啊的。
  再诉以离别，明言时日不多，即将远行。
  哈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小子真是吟得一首好诗啊！”
  典故还能这般引据？
  乘青遥大开眼界。
  “姐姐想多了，小弟不是说完就走了么？”
  “这就是你小子的可恶之处！
  煽起风，点着火，拍拍屁股装模作样就要走人。
  到处沾花惹草不说，还要花儿主动投怀送抱。
  你小子真是满肚子坏水，坏到家了。”
  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乘青遥百口难辩，唯有祭出马屁大法，以求全身而退。
  “姐姐英明，小弟甘拜下风！”
  “好生记住，姐姐家是讲规矩的，你这裙下之臣，日后莫要有不臣之心。”
  “姐姐仁德，小弟日后必惟姐姐马首是瞻。”
  朱雀仙子莞尔，满意地收回手指。
  乘青遥如逢大赦，不觉松了口气。
  轰隆——
  突然一声巨响，撕裂静寂夜空，仿佛倒山倾海，震得屋内桌椅嗡嗡乱颤。
  乘青遥和朱雀仙子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冲向窗畔。
  “城东方向，似是在城门附近……”
  朱雀仙子话音未落，外面响声再起，这一次声音小了许多，却如惊雷一般，尖锐刺耳。
  空中腾起一朵焰火，于茫茫夜色中舒展开来。
  乘青遥凝望着焰火图案，满面愕然。
  “天波渺漫！大梦天宫！”
  转瞬，城内传出厮杀声，乘青遥与朱雀仙子伫立窗畔，神情愈发凝重。
  “南北皆有动静。城南之战，应是在水镜宗驻地。城北之战……”
  朱雀仙子略有迟疑，乘青遥接口道：“夷道城驻军临时营地。”
  于成济出使“百濮”，有两千军士随行，分别屯驻于“百濮”九城，负责接管城中事务。
  城中筹建军营，不过月余时间，故而不被朱雀仙子所知。
  乘青遥则不同，自从接受于成济私下委托，暗中清剿杀手，每到一城，都会重点关注军营驻地所在。
  因为每日往来军营的巡城军士，也是杀手的重要目标。
  “看来不幸被姐姐言重，真有人生出了不臣之心。”
  乘青遥叹道。
  美妇横他一眼，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亦是莫可奈何，惟有一声叹息。
  短短片刻，战火就从南北两地，逐渐蔓延至全城，大街小巷，杀声四起。
  “水镜宗只是一家小型宗门，门下并无强手，单以武力而言，甚至不如单人独户的水云阙……”
  “夷道城是座小城，城内驻军也只有区区百余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虽未明言，但他们知道——
  水镜宗败了！
  城内驻军败了！
  满心的无奈与惆怅，让他们慢慢靠近，依偎在一起。
  ……
  ……
  砰砰！
  客栈大门被拍得山响。
  先前城中大乱，店家正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听到叫门声，哪敢怠慢，连忙打开大门。
  “有贼人潜入街巷，我们接了命令，逐户搜查！”
  楼上上房内，朱雀仙子听闻大梦天宫弟子闯入客栈，不由攥紧了拳头。
  乘青遥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勿要轻举妄动。
  我房间行礼之中有换洗衣衫，你先换上男装，带上人皮面具，暂且避一下风头。”
  朱雀仙子叹了口气，径自去了。
  乘青遥戴好人皮面具，然后领着寒蝉儿回到自己房中。
  朱雀仙子也已换好衣装，一袭白衣胜雪，配上剑眉凤目，端的是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乘青遥不禁瞥眼望向屋内铜镜，当真是人比人，气煞人。
  只见镜中映出一张黝黑面庞，满脸横肉，一望即知不是善类。
  转瞬，足音响起，几名大梦天宫弟子登门而入。
  不出所料，乘青遥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朱雀仙子亦觉好笑，装出男声，半是解释半是揶揄。
  “听闻‘百濮’易帜，故携书童、家仆前来游玩。
  这丑奴，原是卖肉屠夫，后来家道中落，遂到我家卖身为奴。
  不意惊吓到几位……回家后定要将他家法处置！”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回廊间响起，旋即进来一人，春风满面，举止甚是儒雅。
  “春水堂主！”
  几位大梦天宫弟子连忙躬身行礼。
  春水堂主目光扫过主仆二人，落在那位小书童身上。
  “勿要别生枝节。
  我等任务，是要清扫城中障碍，而非将之夷平，搜寻漏网之鱼时，切记以理服人，不要惊扰百姓。”
  “是！我等谨记。”
  就在这时，又有大梦天宫弟子飞步上楼。
  “堂主，飞信传书。”
  春水堂主略显诧异地接过传书，看过之后，立刻下令。
  “停止追缉。发出讯号，召集堂中弟子汇合。”
  在场弟子皆出自春水堂下，听闻堂主下令，众弟子毫不迟疑，迅速下楼去了。
  春水堂主收起传书，目光转向朱雀仙子，忽地抬手拂过耳垂。
  朱雀仙子眸光一凝，杀意陡然迸发。
  此前易容改装太过仓促，虽摘下了钗环珠花，换作了男儿发式，然而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仔细掩饰耳垂上的耳洞。
  春水堂主却混不在意地澹澹一笑，再次转移目光，望向了那位容貌粗鄙的家仆。
  破绽接连而出，乘青遥也不再遮掩，拱手道：
  “春水堂主别来无恙。不知此次重返‘百濮’，意欲何为？”
  “小小马前卒，供人驱使而已。”
  春水堂主幽幽喟叹：“城外之事，我虽有参与，却也只知其一。”
  虽说是一孔之见，但春水堂主讲出的每一句话，都足以震动天下。
  “今夜城外大营晚宴后，楚南镇守府军士在原偏将宗智渊策动下，突然发动兵变，包围楚王与诸位王子、郡主下榻的内帐。
  至于兵变结果，我并不清楚，只是听夏无忌遣心腹前来通报，‘事成矣！’
  而后，我率春水堂下弟子前来夷道城，亦是奉命而行。”
  夏无忌啊！
  乘青遥呐呐无言。
  朱雀仙子忧心道：“敢问堂主，‘百濮’盟会诸家宗门宗主、长老，现下如何？”
  “楚王此次南巡，我大梦天宫由天罗宫赵宫主统御各堂精锐，一同伴驾南下。
  昨夜晚宴结束后，‘百濮’盟会诸家宗门宗主、长老，与我大梦天宫精锐人马，全都入住在大营外围。
  宗智渊策动兵变后，天罗宫赵宫主亦率众发难。
  除乾元一气门鱼宗主重伤出逃，水云阙水云仙子被俘，其余诸家宗门宗主、长老，悉数被杀。”
  “杜宗主、李堂主、王长老……”朱雀仙子嗔目切齿。
  春水堂主默然颔首。
  乘青遥问道：“水云仙子现被拘押何处？”
  “夏无忌已将其带走，说是要请水云仙子到王府做客。”
  “做客？”乘青遥疑道。
  “‘百濮’亦是楚州所辖之地，夏无忌要做大事，自然不会放任‘百濮’重回数月之前的样子。
  你在‘百濮’游历多时，也明白其间汉夷分歧，非短时所能弥合。
  所以，待他日平定‘百濮’，水云仙子便是夏无忌用来缓和汉夷分歧的一张牌。”
  朱雀仙子不屑道：“水云仙子外柔内刚，岂会为夏无忌那狗贼所驱使？”
  春水堂主冷笑道：
  “水云仙子愿不愿接受夏无忌驱使，并不重要。
  ‘百濮’盟会诸家宗门，水云阙单人独户，势力最弱，这便是夏无忌选择她的原因。”
  乘青遥心下释然。
  先以莫须有的罪名覆灭“百濮”诸家宗门，再公告天下，宽恕水云仙子，赦其死罪。
  世人不知真相，只会称赞夏无忌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是位仁德君子。
  好算计啊！
  乘青遥感慨之余，心中不甘愈发激荡。
  “还请堂主告知城外大营情况，水云仙子被关押在何处，守卫可还严密？”
  “你要劫狱？”
  春水堂主冷笑道：
  “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水云仙子已被夏无忌带走，眼下怕是已经乘船离开了‘百濮’。”
  “夏无忌走了？‘百濮’其余八城，仍是堂主来攻打么？”
  朱雀仙子杀意再起。
  春水堂主淡然置之。
  “楚州之关键，在于大江之北，在于王城所在之襄阳城。
  不止夏无忌，天罗宫赵宫主带领大梦天宫其余各堂弟子，还有水师大部，也都一同离去。
  即便是我春水堂，也要即刻启程，前往江夏城。
  诶，斩草除根啊！”
  春水堂主怅然兴叹，乘青遥却混不在意，此时他正满心懊恼，再次错过水云仙子，青蟹仙人的遗愿，不知何时方能达成？
  突然，春水堂主竖起手掌，示意众人噤声。
  少顷，又有脚步声响起，来人似乎体量颇大，踏得楼板咚咚作响。
  春水堂主落下手掌，顺势一指窗台，窗扇无声开启，旋即人影晃动，悄无声息地倚上窗槛。
  夜空中，一钩新月，纤纤若愁眉。
  一人顶盔掼甲走进房间，却是先前谈到的宗智渊。
  “堂主好雅致！”
  宗智渊只是匆匆一瞥乘青遥等人，径自走向窗前。
  “堂下弟子稍有疏忽，漏了几条小鱼，现已不知游往何处。”
  春水堂主伸手遥指楼外街巷，微笑道：“查漏补缺，就交由宗将军来善后了。”
  宗智渊亦笑道：“小鱼小虾，掀不起风浪来。
  宗某也只是在这夷道城暂驻，待过个三五日，连云宗到来，就交给他们操心吧。”
  “也是，宗将军今夜立下大功，少不了加官进爵。这小小夷道城，自然留不住宗将军。”
  春水堂主边说，边转身向屋外走去。
  “能官复原职，宗某就心满意足了。
  当日在天江城，被乘青遥那小子给闹得太过憋屈，以致连累大帅也被罚俸降职……
  诶，说起大帅，怎会，怎会……”
  “人各有志，宗将军不必太过自责。”
  “其实，六王子还是很念旧的。
  这不，将纷争之地交给连云宗与无量道府来解决。
  连云宗是娘家人，就分到了已经七零八落的‘百濮’旧地。
  东边汉地上的南山剑宗，可是兵强马壮，难啃得很。”
  “无量道府可没有何清霜，这难啃的硬骨头，它不来啃谁来啃？”
  “哈哈，堂主言之有理，可不就是少了一个何清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