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托遗

  冬日的辰光总是这样,尚未近得黄昏,天色便早早地暗了下来。而等得皎碧匆匆从清风居回来之后,天色更是已经完全看不分明了。
  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里面的烛火因为寒风的关系而使劲晃动着,皎碧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要冻僵了。于是脚下的步伐愈发走得飞快,没走几步的路子就看到了随园外同样晃动的烛火。
  “怎么这么慢?夫人可等了许久了。”在园子外等皎碧回来的沉檀一看见她的身影便低声问道。不等皎碧回话,她又张望着往皎碧身后看了两眼,却没看到想看见的身影,不由得皱眉,“侯爷呢?”
  快步走到沉檀面前,自然而然地把手中的灯笼交给沉檀,皎碧麻溜地把手缩进袖中,感觉稍微暖和点了,这才小声答道:“侯爷说晚些再过来。”
  “可确定侯爷会来?”眉头依旧紧皱着,沉檀稳稳地提着灯笼,边走边问道。
  “都是按夫人的吩咐说的,”顿了顿,皎碧又隔着袖子搓了搓双手,突然又怒道:“先前我去清风居找侯爷的时候,中途还碰见了萧嫣然那个贱人。听说是夫人让我来请侯爷用膳的,那贱人居然还说什么让夫人一个人吃去,侯爷要和她一道用晚膳来着。我呸,她也不想想,我家夫人才是正室,别以为她现在成了平妻,就能爬到夫人头上来!”
  “轻点儿声。”听得皎碧的声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沉檀不由得出声喝住了她,“这儿可不是王府,你也不怕说这话被人听了去。”
  没理会沉檀的小心,皎碧依旧是一脸忿忿不平的样子大声道:“听去了又怎样?那贱人既然敢做,就不怕被别人说!我家夫人辛辛苦苦为侯府付出了这些年,难道就抵不过那贱人肚子里的一块肉?!”
  “你真是,”一把拉住皎碧的手,沉檀低喝道:“都让你小声说了,夫人还在屋中,你不怕别人听到就算了,难不成还想让夫人听了去?这些日子夫人是什么情绪你也都看得出来,尽跟这儿给夫人添堵!”
  顿了顿,沉檀又问道:“那侯爷可说什么了?”
  “侯爷倒是应下了。”听了沉檀的呵斥,皎碧的声音倒是一下子低了下去,懦懦答道。她可以不在乎自己怎样,却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自家夫人不高兴。
  见皎碧惊惶地住了口,沉檀又小声道:“不管怎么说,萧嫣然已经是侯爷的妾室了,而且现在还是平妻,她肚子里又有了裴家的骨肉,你最好不要一口一个贱人说她,免得落入旁人耳中又说夫人的不是。”
  收到沉檀警告的眼神,皎碧虽然明白沉檀说的道理,可她心中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想她家夫人嫁入裴府五年有余,虽然不曾有出,却始终主持着府中中馈,将裴府的一众事宜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更不用说还利用自家的势力为姑爷铺平了升官的道路,使得姑爷如今得了这冠军侯的爵位。夫人为姑爷付出了那么多,姑爷却纳了一直以来和王家不对付的萧家的姑娘为妾,现在又因为对方有了身孕而将其升为平妻,这让深爱侯爷的夫人如何接受得了?自从萧嫣然进门之后,夫人的脸色就一直是阴沉着的。好不容易今儿个夫人想着要和侯爷一起吃顿饭,居然还被萧嫣然那贱人这般阻塞,她可真是吃了一肚子气呢。
  虽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沉檀却是能理解皎碧的心情。她和皎碧一样,是府里的家生子,打夫人还是姑娘的时候就在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着了,便是夫人嫁人后也是作为陪嫁进了侯府,自然是心疼夫人,知道夫人的苦处。这次侯爷的做法,可着实是伤透了夫人的心。
  想到夫人的处境,沉檀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和皎碧两人沉默着,一路走进园里。
  等到了屋外,沉檀把手中的灯笼放下。看着屋内明晃晃的烛火将一道纤瘦的人影打在窗户上,不知道为,皎碧突然觉得有些沉重,她压低了声音道:“我先进去了。”
  点了点头,沉檀想了想,又道:“还是我同你一道进去吧。”
  “嗯。”
  二人说定,便由皎碧推开了门,沉檀跟在后头,一道走进了屋内。
  许是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屋内的人,原本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的王曦妩总算是回过神来,转过头看着走到跟前的两人。明灭的灯火将她的侧脸照得不甚分明,只听得清冷的声音从她鲜艳的唇瓣间溢出,“如何?”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皎碧却知道自家夫人在问些什么,忙小声答道:“侯爷应了,说是晚点过来。”
  “是吗?”略带嘲讽的语气以及微微勾起的唇角都似乎说明了女子的不屑。
  “是,侯爷还说了,如果夫人饿了的话,可以先自己用些东西。”忙不迭地补充了句,皎碧的声音却是越发小声了。
  一旁的沉檀同样沉默着,她低着头,目光落在面前一桌子的酒菜上。四碟八盏的菜色是之前夫人让她备下的,只不过现在估摸着是凉了不少。同样准备好的还有桌旁那一坛刚刚开封的“太熹白”,浓郁的酒香缓缓地挥发着,混着屋子里淡淡烛火的味道,有一种说不出来迷离的感觉。
  “太熹白”乃是侯爷钟爱之物。侯爷向来并不沉溺于杯中之物,却唯独对这“太熹白”情有独钟,是故每次夫人同侯爷用餐的时候都会让人备上一坛。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太熹白”闻起来,却好似和往日的有那么一些不同。不过就在她使劲嗅了一下之后,却又完全闻不出什么异样来。
  心底闪过那么一丝的疑惑,抬头看了眼自家夫人,沉檀却陡然又觉得有些不安。
  此时的王曦妩并没有穿着冬季厚实的袍子,只着了偏薄的秋装,大红色糜子暗纹的长裙穿在她身上,不仅不显得艳俗,反而衬得她有种凛然的美感。许是因为上过胭脂的关系,虽则只是薄薄的一层,但也使得她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相较于前几天的脸色来说,不再是苍白得可怕。狭长的眼角边上更是晕染了一层淡金色的脂粉,使得她顾盼起来,更显妖异。
  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沉檀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夫人,带着一种诡谲的魅意,让即便是身为女人的她都感到窒息。尤其是夫人那种缥缈迷离的眼神,更为她增添了一分纯真诱惑之感。
  可是,这样的夫人,又为何会让她感到心悸呢?
  淡淡地收回逼视皎碧的目光,王曦妩的视线又落到了沉檀的身上。
  “沉檀,你和皎碧跟了我有多久了?”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沉檀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王曦妩突然会问起这个问题。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几乎在下一秒,她便不经思索地答道:“回夫人,已经有十五年了。”
  “都已经有这么长时间了呢。”仿佛是不经意地感叹着,王曦妩的声音也有些飘忽。
  没敢接话,因为沉檀不清楚自家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的猜测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王曦妩接下去的话瞬间就把她的心思引了开去。
  似乎完全只是随口一问,王曦妩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过久,她挑了挑眉,提起神来道:“一会儿等侯爷来了,你和皎碧也不用在旁伺候了,我有其他事情要交给你们做。”
  愈发疑惑,沉檀不解自家夫人的用意,她抬起头看向王曦妩,只见她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来放到桌上。
  盒子是木制的,大约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色,也没有上锁。然而从盒子上隐隐散出来的熟悉香味却让沉檀知道,那是由极贵重的小叶紫檀制成的。然而更重要的却是,她身为夫人的贴身侍女,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居然一直不曾见过这个盒子。
  仿佛是看出了沉檀的疑惑,王曦妩微微一笑,道:“这是我出嫁的时候,二哥私下里给我的。现在,我要你和皎碧把它带回去,亲手交还给二哥。”顿了一下,又似乎是有点不放心,王曦妩居然又重复了一遍,“记住,是亲手,你和皎碧一起,把它交到我二哥的手里。”
  骇然地看向王曦妩,沉檀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疑。她努力看着夫人,想要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来,却发现自己的努力只能是徒劳,因为王曦妩的脸上只有大片大片的肃然,旁人根本无法从其中窥探出什么来。
  “夫人……”轻唤了一声,沉檀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收回落在盒子上眷恋的视线,对着已经有了某种预感的沉檀一笑,王曦妩似乎是想要宽慰她,最终却还是将神情一肃,“好了,快点把东西收起来,记得一旦侯爷过来,你和皎碧就立马出发!听见没有?”
  深深看了王曦妩一眼,沉檀又缓缓低下头去,却是伸手将桌上的木盒收了起来。
  木盒出乎意料的重,也不知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如果是平常日子,沉檀说不定还会揣测一下里面的东西,然而在这种场合下,她却完全没有心思,反而更觉手中的盒子重逾万斤。
  见沉檀将盒子放到怀中仔细收好,就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似的,王曦妩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又挥了挥手,屏退了两人,她的脸色却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裴屠苏啊裴屠苏,你说我怎么可能就这么原谅你呢?尤其是在我还这么爱你的时候。
  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寒芒,与此同时屋中的温度也仿佛冷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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