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晚上十一点半, 向飞星送走了律师, 疲惫地倒在大床上。
  身体非常非常累, 大脑却活跃的不行, 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她带上耳机, 给白闲云打电话, “喂?”
  白闲云一直没睡,就等她这边回复呢,秒接, “喂,你怎么样?飞辰和阿姨还好吗?”
  “都好,各自休息去了, ”向飞星闭上眼睛, 摊平在床上,把一下午的事情讲了一遍, “飞辰威胁他之后, 老头似乎吓住了, 他现在有软肋, 怂的很, 就表示愿意谈, 但是八二分不可能。”
  “我本来也没计划能要到那么多,不过漫天要价,等他坐地还钱, 最后六四了, 那一成当一次性结清飞辰的抚养费。给我们的不动产不算好,等我腾出手来处理一下,折完了可能还不到五成。”
  白闲云沉默了一会儿,“飞辰,应该不会是就说个狠话,小孩子的心理,你要多关注。他答应的那么爽快也挺奇怪的。”
  “小孩子的心理以后靠你啦,”向飞星拉长了声音,眼皮发涩,“我怕他回去再跟那女人商量,有了军师就不好搞了。一直拦着没让走,我妈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明天就去那孩子学校闹事儿,飞辰要杀人,他不敢走。协议签好了,明天拿去公证处公证,就算差不多了。”
  “一鼓作气吧,”白闲云替她难过,“你早点休息吧,养精蓄锐,还有明天呢。”
  “睡不着,”向飞星翻个身搂过一个巨大的海豚玩具,十来岁时候买的,这么多年了,还在,“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样子。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你?全国姓向的数以千计、万计,老头怎么就这么在意自己的姓,还是他觉得自己那一身基因有什么值得遗传的。”
  白闲云也叹气,“章泰安说,他姐姐也因为父母这样的态度很生气,经常吐槽,说他,你爸叫你回家继承皇位。”
  乱成一团的脑袋,焦虑了一天的情绪,忽然就散了,向飞星甚至忍不住扯起嘴角,“唉,世界上不是我一个人,安抚了我一点,世界这么大,有人和我一般,遭遇不公奋起反抗,我有力气了。”
  “早点休息吧,”白闲云不想给她聊精神了,“脚上记得换绷带。”
  “记得了,白管家。”向飞星缓慢地深呼吸,卧室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向飞辰提着枕头,“姐?”
  向飞星挂了电话,冲她招招手,“怎么,不敢一个人睡了?”
  向飞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担心你不敢。”
  “嘴硬,”向飞星抖开被子,把小姑娘一起裹进来,关灯,“老实交代,你那话是跟谁学的?”
  向飞辰沉默不语。
  向飞星就震惊了,“不会是真那么想过吧?”
  向飞辰拒绝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在黑暗里小声问,“你怎么这么平静的?”
  “嗯,大概我从十三四岁就开始失望,已经为了这样或者类似的情况准备了十多年吧。”向飞星回答的模棱两可,实际上她也并不清楚自己的思路。
  “哦,”向飞辰小声应了,“那你当时失望,怎么做的?”
  向飞星想了想,决定深藏功与名,把自己的中二时期美化一下,“我发奋学习来着。”
  “然后呢?”向飞辰追问。
  “然后就是今天这样了,你看,我获得了和向老头对吼的能力。”她在黑暗中摸到小姑娘的脑袋,呼噜了一把,指尖滑到她的小耳朵上,捏了捏,“我认为这一点,你应该向我学习。未成年人保护法,不能永远保护你。”
  “哦,”向飞辰安静了一会儿,试图反抗,“我今天也帮忙了。”
  “是的,你的帮忙非常有意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作为姐姐我是非常佩服的,还有惊讶和意外,且并不鼓励。”向飞星给她掖好被角,“睡觉吧,明天去努力学习,才能获得终身和恶龙对抗的能力。”
  “我不是小孩子了。”向飞辰对她用什么恶龙比喻很不满。
  “你下午还说了,未成年人保护法现在保护你。”向飞星轻声呵斥,“安静地睡觉。”
  静默良久,耳边传来小女孩细细的呼吸,向飞星自己倒是没睡着。
  她小心翻下床,赤脚走到客厅,蜷缩在沙发上,借着月光玩儿手机。
  划过微信界面,一串儿人名里面,新加的纪晋熙,唉,一直忘了说谢谢,可是都过了零点了,她戳进聊天界面,打了两个字,又想退出来,犹豫间,一滑发出去了。
  连忙又补了一条,【手滑了,不该这个时候打扰你,抱歉。】
  结果那边竟然秒回,纪晋熙醒着,【不客气,没打扰到我,还没到睡觉的时候。你的伤怎么样?】
  【大概要一两周就会恢复,还好。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是工作日。】向飞星回复了短信,把手机放在一边,慢慢躺倒在沙发上发呆。
  脑海里还转着,有没有什么遗漏还没处理的,向老头还能从什么地方反击找事儿?如果他明天出幺蛾子,该怎么应对……
  纪晋熙喝的半晕,情绪上来,想起昨天那张焦虑惊慌的面容,忍不住问了平时绝不会说的越界话,【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吗?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大概是夜晚太静,月色太冷,向飞星盯着这条信息好一会儿,发回去,【就算处理完了吧,其实我觉得需要一点儿意见,从男人的角度,你有没有空聊个几分钟。】
  回复她的是个通话申请。
  向飞星点了通过,在屋子里逡巡了两圈,窝到距离我是最远的保姆休息间去,往小凳子上一窝,毫不见外地把跟向爸的对峙冲突告诉了纪晋熙。
  反正这位在b市就听到了向老头有私生子的八卦,也不在意多知道一点了。
  以及,向飞星理直气壮的觉得,自己母女三个都是受害者,没什么不能说的。
  讲完了,她问纪晋熙,“对男人来说,姓氏就那么重要吗?”
  “分人,不是每个男人都那样,”纪晋熙酒都醒了大半,他本来是打算安慰向飞星的,却听到了这样一段非常冷静的陈述,开始有些担心这个姑娘了,“你还好吗?”虽然听着话语平静,但是那些事情并不那么容易的。
  他坐直了腰背,越平静的状态,是不是就酝酿着越可怕的情绪反弹。
  “我很好,”向飞星摸摸眼睑,一天都没哭一滴眼泪呢,“已经跟白妈聊过了,她就是我的充电器,万能,所以现在真的很好。”
  “白妈?”纪晋熙追问,不管真的很好,还是假的很好,至少她现在需要陪伴吧,找个话题好了。
  “嗯,我的闺蜜,跟亲生的姐妹一样,”向飞星想自己大概真的不太正常,特别想说话,就絮絮叨叨又把怎么跟白闲云混到一起的过程讲了一遍,“大概因为父母都是老师,小云性格就有点儿不可爱,跟个老母鸡一样,喜欢管事儿照顾人,好为人师,中二期时候尤其严重。但是幸亏她有这些毛病,才有我的今天。”
  “有这样的朋友真好。”纪晋熙点头,评价简单,真心实意。
  “他们一家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金手指了。”向飞星靠在墙上,仰头透过保姆房的小窗看外面的天色,有一句每一句的嘀咕,或者是对纪晋熙倾诉,或者是自言自语,“没有她我高中时代就废了。小云拯救了我个人,白老师和师母还拯救了我的世界观,因为这一家子的收留,我才知道了什么是好的家庭生活、好的夫妻感情,甚至于好的兄弟姐妹,林鹤小弟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有这小子,我小时候可能会狠狠欺负飞辰。她其实过得也不容易。”
  纪晋熙始终安静听着,时不时简单回复几个字,让她继续讲下去,等她说话越来越慢,越来越简单,轻声问,“你困了吗?想去休息吗?”
  “不困,并不想休息,就是觉得大脑迟钝。”向飞星想了半天,“我本来是想问你的,你觉得,那男人还能在什么地方反击我?站在你们男人的角度?”
  纪晋熙知道硬让她休息也睡不着,认真的帮忙想了,“他和你妈妈有共同债务吗?”
  “没有,律师有提醒我,今天我在协议里写了,”向飞星有些小得意,“我不放他走,根本不给他回去想办法的时间。”
  “有专业人士帮忙,你信任他就好,”纪晋熙沉吟,“我也想不到更多了,你多休息比较好,明天清醒一点办事更好吧。”
  “我睡不着。”向飞星小声抱怨,“要是小云在,能给我做安神汤,能给我按摩。”
  “那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吗?”纪晋熙问的真心,他少有哄女孩的经历,几乎是手足无措的。
  “讲点儿什么吧,”向飞星在迟缓的脑海里扒拉了一会儿,琢磨,“你说,不是每个男人都在意姓氏,我倒是信的,所以这个,你怎么看?”
  “我觉得我姓什么都好,纪只是个代号,”纪晋熙安静了几秒,“姓氏这种虚无的负担,古代或许能聚集人群以便抱团活下去,现代没意义。我可以给你讲讲我家里的事儿。我的母亲,姐姐……”
  除了大学时代的几个铁哥们,他没有在场合讲过自己的家庭,主要是觉得没意思,太惨痛。
  伤痛不在自己身上,别人听了都是故事。真朋友哪怕心疼你,也免不了一点儿猎奇,虚伪的人更是转头就当了乐子。
  “我是农村出来的,父亲那一辈儿的时候,男丁还是很重要的,农业机械不普及,种地要靠劳动力。旱天征水,洪涝抢收,没有男人,国家分好的口粮地都会被人一尺一尺地侵占。我的父母也就努力要儿子……”
  纪晋熙讲的很慢,作为家里的儿子,童年时代是得到许多优待的,好吃好喝他先得,烦心事儿一概不用管,读书好更是加持了以上待遇。
  所以对家里的这些旧事,他知道的零散,东拼西凑,一些是从姐姐嘴里得知的。
  因为计划生育,倒是没有生了一串儿姑娘才得到小儿子,纪晋熙的母亲选择了检测胎儿性别,女孩就流掉,农村的条件,结果是伤了身体。生了他之后,就约等于丧失劳动力了,家务活略干干,农活是一点儿帮不上的。
  但是纪父不在乎,他有儿子了,这儿子还长得俊秀格外聪明,从念书开始就年级第一。
  为了儿子,纪父浑身干劲儿,农忙一个人挑地里的活儿,农闲出门打工,遇上同姓同族的事儿也是冲锋前头。
  纪晋熙十二岁的时候,夏季旱天,上游的村子建了水坝,拦住细窄窄的小河沟,纪家的村子眼看庄家毁了,纠集青壮去“讲理”,冲突中,纪父丢了命。
  纪晋熙的记忆从那个时候清晰起来,披麻戴孝捧灵摔盆的程序里,有人窃窃私语安抚母亲,你还有儿子呢,撑住啊。
  他不明白,“我没能让我妈靠上,她也撑不住。十二岁能干什么啊,男孩也没用!她靠的是我姐。”
  家里的地没能力种,租出去一年收回的只够米粮吃饱,弟弟要读书,母亲要吃药,十七岁的纪晋琳只能辍学出去打工,。
  “我姐姐学习很好,是县高中理科班里少有的女生,一直都是前几名,我十年后才知道她的成绩。”纪晋熙酒彻底醒了,很久没有这样一个夜晚,让他慢慢地回忆过去。
  “琳姐,现在也挺好的,你不用自责。”向飞星脑袋发昏,脊背冰凉,即以为自己,也因为那个言笑晏晏送点心给自己吃的姐姐。
  “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纪晋熙半闭上眼睛,小十年了,想到站在手术室外的那一天,他仍旧嗓子发紧。
  长得漂亮,聪明的姑娘,去打工也好像容易些,纪晋琳很快成了厂子的流水线质检员,然后又做了办公室文职,比不上大学毕业的人,在工厂里算轻松了。收入不高,省吃俭用后,够补贴母亲吃药,弟弟上学,她计划着给弟弟存够念大学的学费。
  追求她的小伙子蜂拥而来,听了家境后纷纷退缩。
  如果和她在一起,要养一个小舅子、供他吃穿念书,一个病恹恹的岳母。都是打工仔,这负担谁能轻易说撑得起?
  足足消停了五六年,到纪晋熙考上大学这一年,纪晋琳终于定了对象。
  二十三,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大学刚毕业,农村姑娘里就算大了,有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纪晋琳把婚前攒的钱分一半儿给弟弟读书,再留一部分给母亲傍身,几乎两手空空把自己嫁了。
  她丈夫说不嫌弃,你弟弟这么聪明,以后总会发达的,这一点儿支持是应该的。
  “那是个人渣!”纪晋熙捶了一下墙。
  纪晋琳被催着怀孕生孩子,却没有得到该有的照顾,孕检都缺了好多,马马虎虎养到生,遭遇了死亡率高到恐怖的羊水栓塞,最后救回来了,生了个女儿,切除了子宫。
  她的丈夫大闹医院,质问医生切除了子宫,以后还怎么生儿子,因此拒绝支付妻子的医药费,公婆对孙女不管不顾扬长而去。
  “宿舍里的兄弟帮着凑钱,救了我姐的命。”纪晋熙讲的简单,期间的惊心动魄和痛苦,却是言语无法形容的。
  纪晋琳出院后离婚,等孩子一岁多,带着孩子打工挣钱开店,最后在纪晋熙的帮助下自己当了老板娘,期间的辛苦,就更不用说了。
  向飞星听得在黑暗中直挺挺坐直,“抱歉,我不应该……”她艰难地转动迟钝的脑袋,试图组织语言,这过往太伤痛,让她听了都悚然而惊,又觉得自己今天这一点儿不值一提。
  “没什么不应该,我也好多年不想了,”纪晋熙清醒的很,“你看姓氏没什么用,跟我父亲热热闹闹的同族们,在他离开后,并没有因为大家都姓纪帮助我,还不如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所以它狗屁不是。”
  “有执念的人让他去执念,最后都会自取灭亡。”他甚至有心情开玩笑,“网上不是有人编顺口溜么,农村男青年娶不到媳妇,因为媳妇多年前就土里埋了。”
  向飞星不知道说什么好,千言万语涌在心头,感谢这个深夜愿意陪她聊天,甚至扒开伤口给她看的人,“谢谢……”
  “去休息吧。”纪晋熙抬了抬手,如果那个姑娘在眼前,此刻可以摸摸她的脑袋,不知道哭了没有。
  “嗯!”向飞星用力点头,“谢谢大佬,等办利落了,回去请你吃饭。”
  “那我就记着了。再见。”纪晋熙先挂了电话,屏幕上的通话时间,一小时零四十七分,时间是凌晨两点零三,他走进浴室冲澡,伴随着一身酒气散去的还有郁气。
  向飞星轻手轻脚摸回卧室,向飞辰睡的呼呼的,她把小姑娘挪开一点,拉开被子钻进去,临睡前,给白闲云发了个消息,【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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