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痛苦之神的神域化作片片飞灰尘埃。祂生前的神明态是一片沼泽, 俨然与整个神域融为一体。
然而当痛苦的神域崩解之际,那些残留的碎片, 却片片洁白如玉, 在祖山的最中心,降下了一场纷扬的雪。
透过山体裂隙照映进来的一丝流光,叶争流下意识伸手去接那些“雪花”的碎片。
这些碎片并不冰冷, 反而带着一丝微微的暖意, 一碰到叶争流的手指就消散了。
它们簌簌落下,在半空中便微缩成晶莹的泡沫、颗粒、甚至是肉眼无法辨别的一缕蒸汽, 顺着山体间无数道缝隙, 直冲到草原最晴朗的云霄中去。
叶争流眯起眼睛, 目光下意识跟随着神域碎片的踪迹游走。不久以后, 她眉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之色, 伸手拍了拍仍然跪坐在地的杀魂的肩。
两个人一坐一站, 仰头向光线所在的方向看去。
在阳光的折射下,叶争流确认,自己见到熠熠生辉的瑰丽霞光填充进那些裂缝, 像是缝补在山间的雨后彩虹。
不知过了多久, 杀魂忽然开口:“祂……一定很高兴吧。”
听到这个猜测, 叶争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肩。
此刻, 她的肩膀上空无一物, 没有增加一根丝线的分量。
然而叶争流分明知道, 那里已被痛苦之神用祝福覆盖, 就像是临行之前,母亲匆匆追来披在游子肩上的厚衣衫。
“是啊。”叶争流轻声回答,“祂一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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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脚下, 巨大的银狼载着杀魂和叶争流, 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朝草原深处行去。
杀魂侧坐狼背,叶争流则仰躺着,脑袋枕在杀魂腿上。
按理来说,叶争流此时应该查看丹田里的卡牌变化,应该检查一下神明尽封以后诛神技能的状态,再不济,也可以调出炼器系统,看看黄铜大鼎里面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炼化。
然而,叶争流就只是懒洋洋地躺着,随着银狼前行的步伐一晃一晃。
叶争流感觉,自己就就像是一个加班许久的社畜那样:虽然公司终于放了个小长假,然而对着假期前拟好的一系列玩乐计划,她宁可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放空思绪,什么也不想。
所有的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天空之上,一片片形状各异的像是幕布一样从叶争流的视野里划过。随即,一片人形的阴影覆盖上来,是杀魂用自己的脸孔占据掉叶争流的大半视线。
这个姿势下,两人的双眼仿佛一横一竖,视线正好隔空交错成一道十字。叶争流板着脸盯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抬起手,轻轻按了按杀魂的鬓角。方才,杀魂割下鬓边一缕辫子,剩下的那撮发茬短啾啾的,很倔强地翘起一角。
杀魂的发质明明并不算硬,但这撮发茬就像是要和叶争流做对似的,叶争流按一下,它就弹起,再按一下,又弹起一遍。
如此再三,杀魂干脆自己将其按住。
他就着那个手贴鬓边的姿势,微微偏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叶争流。青年从来清澈专注的气质,竟然因这个动作增添了些许无辜。
“别难过了。”杀魂轻轻抚摸着叶争流的头发,很认真地安慰叶争流,“阿妈回到天上去了。祂会变成一场雨落下来,精魂蕴藏在草原的每一条山川河流里。”
顿了一顿,杀魂又补充道:“到那时候,祂仍然看着我,也看着你。”
“嗯,你说得对,我也这样想。”叶争流又笑了一下,后脑往上蹭了蹭,安心在杀魂的大腿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陪我一起看云吧。”叶争流一根一根地拨弄着杀魂的手指头,“嗷嗷,你的感觉那么敏锐,那就由你来指给我看,到底哪一朵是普通的云,哪一朵是你的阿妈。”
…………
直到夕阳落去,繁星泛起,杀魂专心致志地喂了叶争流一顿草原特色风味烤肉,叶争流才重新打起做正事的精神。
在从丹田里取出天命卡牌之前,叶争流先猜度了一番新解锁的技能内容。
天命卡牌每次觉醒的新技能,不是开发出叶争流当前所需的新功能,就是在前面技能的基础上,进行一番强度的提升。
然而,天命卡的第九技能已经是诛神,由此再往上,叶争流实在想不通它还能如何强化了。
难道是让她去斩天道吗?这里又没有仙侠世界观。
在心里半开玩笑地吐槽了自己一句,叶争流脑海里倒隐隐泛起一个猜测。
既然神明已经被终结,灵矿亦即将耗尽,那卡者的历史,是否就要走到尾声了呢。
如果这样的话,按照前面的技能觉醒规律,叶争流的新技能,没准会于此相关。
带着这样的猜度,叶争流取出天命卡牌,翻开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新技能的信息照映在叶争流的脑海,她的眼睛便慢慢瞪圆,口中吐出一道微不可查的低音。
叶争流喃喃道:“啊……竟然是这样。”
不同于她此前做出的种种猜测,天命卡牌的第十技能,名为——始终。
是的,正是那个有始有终的“始终”。
它与卡者世界未来发展并无半分关系,却和叶争流的成长历程息息相关。
有一个疑问,一直都萦绕在叶争流心头:那就是在系统发布任务时,那种极富人性化的口吻、调侃意味十足的关照和鼓励,究竟出自于怎样的存在。
而今天,叶争流解开了这个谜题。
一条条任务发布的解说,竟然都是来自于她自己。
而那些任务奖励——由信仰之力所凝结成的诗文笺、意境和红蓝宝石,亦是如今的叶争流通过“始终”这一技能开辟的一线悬丝,将力量借给昔日的自己。
在时空的四维线上,过去的叶争流和今日的叶争流相映成趣。
或许因为解锁第十技能的祝福是由痛苦之神给予,所以在动用“始终”技能的时候,叶争流也和痛苦之神一样,无法突破因果线。
她不能直接告诉浮生岛上的叶争流:“你的卡牌其实叫做天命”,却可以给当初的叶争流发布一个“支线任务——赢得一次比斗”。
在昨日的前因的前因里,清晰地照映了叶争流今日的得果。
用天命卡牌的第十技能给过去的自己发布任务时,叶争流亦无法确定,自己究竟会轮选到哪一段时光。
可能在第一次使用技能时,叶争流会遥遥望见即将走上比斗场的自己,而第二次使用技能时,叶争流就看到了埋首在公文间的沧海城新任城主。
叶争流抽取自己过去生命中随机的某段时光,就像是在卡池里摸索新的卡牌一样。
“真不愧是我的卡牌。”时至今日,叶争流终于对自己的卡牌心服口服,“连实现技能的方式都要靠抽卡……论抽卡,我真是从没输过吧。”
“始终”这个技能,耗费卡力极大,几乎每用一次都要抽取尽叶争流半身卡力。
不过,叶争流倒也不着急把过去的任务一口气都发布完。
陪伴着过去的自己一起成长,倒也是一种生活的乐趣。
……
在这个繁星灿烂的夜晚,叶争流和杀魂牵着手,一同享受着着草原的夜色。
叶争流观星办事两不耽误,一边挽着杀魂的手臂,一边在获得第十技能的新鲜感里,又用了一次“始终”。
这一次,落入叶争流掌心的片段,正好是她刚刚逃出浮生岛,激动地查看系统奖励之时。
适逢杀魂忽有所感,偏过头来,在叶争流耳边小声讲了一句什么。
那其实只是一句普通而笨拙的情话,杀魂甚至都未必知道它属于“情话”的范围,只是他想到,便这样跟叶争流说了。
于是,叶争流就笑起来。
她毫不犹豫在发放给自己的任务奖励里,添加了“杀魂x1”的字样。
叶争流又停下来想了想,很快便在任务奖励的寄予里增加了一行字,送给那个对漫漫前路尚且一无所知,却也怀着一腔勇气和果敢,毅然闯入新世界的自己。
【——世界和星辰,今夜一同铺开在您的眼前。】
将技能施用完毕,叶争流便倾身过去,把自己的双唇贴上杀魂的眼皮,动作温柔得像是在亲吻两颗最灿烂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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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汴陵。
此处原本是郑朝都城,亦是历经三朝的古都。
两年以前,沧帝大定天下,迁都此处。
从此以后,汴陵这个地方,便又新增了一抹“四朝古都”的悠远文气。
……
今日正值初一,是一旬开端,亦是每月三次的大朝会之日。
朝阳殿中,左右两侧各列一百座椅,前后依次分布。
最上首,女帝宝座虽然是按特定制式打造,然而龙凤锦椅的下方却只设置了一道金阶。换而言之,朝臣和天子几乎坐于同一水平面上。
……不知道为何,女帝总喜欢私下里将那道金阶戏称为“讲台”。
这或许是因为,每次大朝会进行完固定议程之后,想发表意见的朝臣可以举手发言的缘故吧。
不管怎么说,这位新帝总是有那么多的新花样。
以百姓的眼光来看,女帝无疑是位仁厚之君:她开辟沧朝以来,一直广开言路、普及教育、推广新种,不久前还废除了宫廷中的宦官制,以及二十种前朝肉刑。
不过,这样的说法若是给朝中官员听到,许多世家子弟的心情,想必会微妙的很吧。
今日的大朝散会比往日更早,春日烟雨天气,细雨如丝般缠绵落下,轻轻划湿衣袍上的绣纹。
叶争流任秘书女官为自己披上一件薄斗篷,又摆手拒绝了她的油纸伞,轻声道了一句“谢谢”。
裴松泉正站在廊下不远处,麻衣洁净,微黄的原色已经被洗得泛白。他今日刚从淳州返回,正值叶争流大朝会,索性沐浴换衣,修整之后才来寻她。
叶争流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未曾近前,脸上便先浮现出一抹俨然笑意:“先生。”
“已经安顿好了。”裴松泉这样说道。
他和叶争流一样,客气地拒绝了宫人奉上的纸伞,随即便同叶争流一起,在这场细密如烟、沾衣难湿的春雨里共步了一程。
裴松泉一张口,果然就是先关心那个肉嘟嘟的小团子:“流沙儿可还好?”
叶争流笑了:“我早起时她睡的正香,这会儿嘛,大概已经吃完饭,正由人带着做游戏吧。”
流沙儿,便是叶争流和杀魂的女儿,今年芳龄三岁。
旁人见了,都觉得她轮廓几乎和叶争流极为相像,只有那双又执着又清澈的眼睛,看起来和杀魂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流沙儿这孩子来得晚。
据说自然界里,个体力量越是强大的物种,生育间隔时间就越长,每一胎生育的数目也就越少。
叶争流也是后来才发现,这条推测还是很有道理的。
鉴于她的单体战力已经是天下第一人,而从前那些邪./神的孩子们,要么是成神前生的、要么是用神附以后,以凡人身躯交./合而生,没有一个是由神明态分娩,导致叶争流连个参考对象都找不到。
她对子嗣之事倒不着急,只是把身边人却都急得够呛。
据叶争流所知,她身边近臣里,有一半怀疑叶争流不孕,另一半怀疑杀魂不育……怎么说呢,从数量上看,两拨人还是挺平均的。
至于后来,有人为了讨好叶争流,意图给叶争流献上“生子秘方”,而另一部分人则意图给叶争流献上“极其精壮!甚有膂力!祖上多子多福!”的男宠,那就是另一桩哭笑不得的后续了。
提到生孩子,大家就不得不想起明如釉。
可惜,明如釉的送子技能,必须在看到红线时才能施展。而叶争流作为当代最强的卡者,基本属于明如釉再修炼三辈子,也别想看到她红线的地步。
如此这般,顺其自然,到了满朝文武人脑袋吵成狗脑袋,狗脑袋再吵成人脑袋,最后大家几乎都对女帝的继承人问题感到麻木的时候,叶争流才慢悠悠地诊出了喜脉。
这回,明如釉被八抬大轿请进女帝寝宫,众人对他只有一个期望——你那个能保母婴平安的床头婆婆技能,赶紧用上啊!
明如釉:“……”
总之,鉴于叶争流本来就身体强健,又有明如釉隔一段时间续一次的技能,十个月后,叶争流诞下一个女婴。
女婴小名流沙儿,叶争流以“曜”字为她命名。
……
叶争流和裴松泉一边走出前殿,一边随性./交谈。
裴松泉问过小流沙儿以后,就又问起了叶争流的近况。
这些年来,裴松泉以长辈的身份,一点点见证着叶争流如何成长到今日的地步。
昔日他拜访沧海城时,少女城主的面目轮廓尚且带着一份稚嫩,手腕却已经锋芒毕露。而今日,沧帝已经富有天下,过去激进而的果断的处事风格,反而和缓了一些。
旁人都说,这是因为陛下已为人母,有了慈心的缘故。
不过,裴松泉并不这样觉得。
“毕竟重任在肩,不得不谨慎啊。”叶争流这样回答道,“这就像是老司机驾车上高速……哦,对了,先生,您上过高速没有?”
驾车的话,裴松泉自然有过。高速二字,听意思也能解出其中含义。
不过,鉴于叶争流眉目里传达的揶揄笑意,这句话的含义,大概也没有那么简单。
裴松泉无奈地摇了摇头:叶争流无论怎么变化,骨子里仍有些东西不会改变。
如今已经十数年过去,可在某些时候,就像方才,裴松泉和叶争流说起话来,仍然会感觉到,昔日那个带些顽皮的小大熊猫……呸,少女影子,仍然附在叶争流身上。
“好吧,先生没上过高速。”叶争流弯起眼睛笑了笑,“不是我故意拿先生打趣,只是,这确实是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比方。”
处于前世,凡是司机都会知道,在市内行车,若要改变方向,方向盘但转无妨。即使多拧了半圈,只要车速够慢、空当够大、反应够快,就总能再修补回来。
可上了高速以后,谁要是把方向盘拧得唰唰生风、转得咔哒咔哒响,那就是在自己找死。
迅疾的行驶速度下,方向盘只要稍稍打偏一点,车身的改变就已经很大。如果谁敢把方向盘转上半圈……几秒钟时间里,就足够满车人车毁人亡。
叶争流如今的处事,也是这个道理。
当她只是一城之主、一地之君时,风格自然不妨激进一些,因为那时即便出现错漏,也好迅速反应,给予弥补。
可是,如今的叶争流已经是天下共主。
这时候,整个庞大的国家,就像是上了高速的车子,或许只是一着用错,然而未来造成的影响,却会持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一道普通政令,或许影响着近百万人的生计……即使是在堪称先进的时代,过于快速的步伐,都可能令一个庞然大物因此解体,更何况是我如今的国度呢。”
叶争流将目光放得悠远,轻声感慨道:“毕竟,太阳底下无新事啊。”
她只能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更加柔和地去打疾驰车子中的那一圈舵盘。在带来新改变的同时,顺应着时代的方向,希望历史可以行进在最平坦的一条路上。
说到这里,叶争流难免有些遗憾。
“卡牌的时代终将过去,新的工业应当兴起,在机械的力量之下,人类的社会支配方式将发生改变……只是很可惜,我毕竟,只是一个诗词爱好者。”
不久之前,因为第三代高炉损坏,而一个负责重要零件制作的卡者又刚离世不久,淳州钢铁厂的建设被迫停下了一段时间。
裴松泉下淳州,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在安定天下之时,叶争流仗着前世的某些记忆,以及卡牌黑科技,强行跨越部分时光,点亮了超越时代的科技树。
而现在,四海已定,许多之前未曾奠定的基础,就像是学生落下的功课一样,必须得一件一件地补回来。
叶争流平静地说道:“我只希望,能在我有生之年完成这件事。我跨越过的那段路,可以在我活着的时候一点点补足。”
“而且……”想到此前停工的钢铁厂,叶争流无奈地摇了摇头,“确实啊,直接指出最平坦的那条捷径,有时候反而会导致绕路。”
就像是发明家实验了几千种材料才试出钨丝,可假如他第一次就试出钨丝,旁人当然也不会止步于此,余下的几千种材料,自然有人会一一试过。
一个人要吃七个饼才能饱足,而先前的六个饼,都是珍贵的积蕴和财富。
世上没有永远的捷径。
一门学科的创立、一种技术的飞跃、一派理论的立足,总是要兜兜转转,走上那么多的弯路。
说话之间,叶争流抬起目光。
她的视线似乎拥有着海纳百川的力量,好像已经透过层层宫墙,越过汴陵街道,来到太学、来到新设立的科研局,去往一切藏着希望的地方。
“这事儿涉及到太多学术方面的知识了,术业有专攻,咱们不说这个。”叶争流哑然失笑,“先生看起来有事想问我?”
今日的裴半神,看起来心事颇有些重,仿佛是有什么思虑压在心头良久一般。
听到叶争流的呼唤,裴松泉这才回过神来。
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多日以来的疑问倾吐而出。
在问问题的时候,裴松泉的目光仍然包容而温柔,他看着叶争流,就像是从前注视着那个少女城主一样,像在看着一颗人间希望的火种。
裴松泉用一种温和而绝不会令人为难的语气问道:“很多时候都我会觉得,你的卡牌能照映出未来的模样。”
听到这个问题,叶争流不由沉默了片刻。
她摇头笑道:“这样的传言我听过许多,没想到先生您也这么想?”
说罢,不等裴松泉回答,叶争流便正色道:
“先生,您知道的,若非必要,不然我从不骗您。我可以这样告诉您——我确实曾经望见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我并不知道我如今目及的一切,将会以怎样的姿态走入那段时光。”
历史总是以螺旋的方式慢慢上升,在它真正的跨过节点之前,没人会想到中途的波折具体会是怎样。
可能是上位者一个短视愚蠢的举措、没准是一场突如其来、席卷整片大陆的凶猛疫病、也许所有人都卡在某个技术瓶颈上,又或者……又或者……
连绵的雨丝已经浸湿叶争流鸦黑的头发,她驻足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轻声叹息。
“也许我的王朝不过三代而亡,子孙的脑袋被人砍去挂在城墙上。又或者,沧朝持续得非常绵长,绵长到若我地下有知,会为它的腐朽和长寿感到厌恶与羞耻……不管怎么说,先生,这都是未来可能的结果。”
裴松泉也停住了他的脚步。
持续了一早晨的烟丝微雨,终于在此刻雨消云霁。裴松泉也终于对叶争流问出了那个问题。
“争流,你从前和我说过,你是独卡卡者。”
透过裴松泉的神情和语气,叶争流忽然预感到他将会提及什么。
果不其然,裴松泉停顿许久,还是说道:“所以你……有没有想过成神?”
时至今日,兼备活卡、独卡、拥有足够信仰,可以封神的卡者,唯有叶争流一人。
叶争流不动声色道:“先生是来催促我成神,还是想劝我不要那样做?”
“我不知道。”裴松泉叹息道,“在这件事上,我很难做出决定。”
叶争流几乎是裴松泉看着长大,对于她的心性和能力,裴松泉已然十分了解。
而她获得的信仰,也和其余神明不一样。
百姓们并不是因为叶争流塑造神偶、宣传教派而信仰她,他们是因为叶争流带来的能吃饱、能穿暖的日子而爱戴她。
——换而言之,叶争流可能并不会像其他神明那样发生畸变。
平心而论,裴松泉不希望这世上再多出任何神明。
但,如果那个神是叶争流,他也未尝不会感到犹豫——假如是叶争流的话,或许一切都会因此不一样?
她的眼睛曾经望见过比这个时代更绚丽的场景,而她的仁心,早已以实证的方式,一寸寸洒落在大地上。
就像叶争流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不知道自己死后,后人和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如果叶争流一直活着,这世上至少能葆有千年的太平吧。
裴松泉温声道:“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先生大概都会感觉欣然和失落吧。”
对于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叶争流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迈开步伐,继续朝前走去。
“大概在一年前的时候,我突然有了那种感觉。”叶争流轻声道,“先生您是明白的,就是那种……只要我一个点头,便可以立地成神的感觉。”
裴松泉双眼睁大,讶然地看向叶争流。
叶争流轻描淡写,像是掸去衣角上一抹尘灰一样平静道:“我拒绝了。”
成神的机会转瞬即逝,叶争流既然已经拒绝那个时机,就相当于亲手关闭了那扇通往神域的大门,又往锁孔里灌死了铜汁。
从今往后,这扇大门,再不会有对叶争流打开的一刻。
不等裴松泉说些什么,叶争流就先他一步道:“然后……我就觉醒了自己卡牌的第十一个技能。”
在第十技能觉醒以后,天命卡牌的最下方,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阴影。
于是,叶争流便以为,十个技能就是终结。
这种认知一直持续到第十一技能的觉醒。
“——先生,您知道吗,我第十一技能的解锁条件,是‘拒绝成为神明’。”
“……”
叶争流拉长手臂,踮起脚尖,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语气就和她的脚步声一样轻快:
“所以说,什么成神不成神的,早就没有那种可能了。先生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见证我身为凡人的一世吧。”
一时之间,裴松泉竟然不知道该说何是好,只能当真像是他先前自述的那样,又是欣然又是失落地点了点头:“正该如此。”
由于叶争流随便抛出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半神走了好一段路才回过神来。
“你的第十一技能……?”
说到这个话题,叶争流脸上的笑容便止不住地洋溢出来。
“那是一个……我从来未曾想象,而且一生只能动用一次的技能。”
天命卡牌的第十一技能,叶争流用放弃封神为先提条件所解锁的技能,名为“胡不归?”。
叶争流不知道这个技能的使用效果如何:是让她能以自己的身份重返前世,还是以游魂的方式,重返故里再见一回?
但不管是哪种方式,都足以令叶争流感到惊喜和满足了。
雨已经停下。
叶争流解下肩上微潮的斗篷,挂在手臂上,踩着雨后颜色变深的石板,和裴松泉一起往前走去。
长长的宫道上,只留他们交谈时的几段余响。
“先生您知道吗,我从前还想过,会不会有一个技能,可以彻底终结卡牌时代……结果完全是我想多了。”
“不过,果然还是要像现在这样,卡牌年代的开始,既然不是某个卡者创造的传说,那么它的最终落幕,当然是其中每个人的义不容辞。”
叶争流悠悠感慨道:“千年以后,提起封神之举,后人或许会觉得,那是我一人登台的神话;但论起时代的变革,却不可能是叶争流独自的英雄史诗。”
裴松泉的语气若有所思,愈发释怀:“是啊,这是芸芸众生的故事。”
随即,远处遥遥传来叶争流清晰的笑声,久久不绝:“——所以嘛,若干年后,功成在我、过失在我,青史上的一个名字,就任由他们去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