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三合一
在听完秦西楼的讲述以后, 叶争流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其实细细数来,在叶争流的一众下属里, 她和秦西楼接触的时间可以排到前三。
由于曾经给叶争流当过一段时间秘书的缘故, 秦西楼和叶争流的相处时间,可能仅次于黄三娘和叶争流之间。
叶争流来到沧海城的时间并不长。
从她拜师解凤惜开始一直到现在,也没有超过一年的时间。
但她和秦西楼认识的时间, 却已经很不短了——当初, 向烽受命将叶争流带回军营训练的时候,负责叶争流所在小队的队长就是秦西楼。
那时候, 秦西楼还没有显现出如今这样, 在三军之中仍然游刃有余的才华。
但他已经能够熟练运用自己爽朗的笑容、幽默的言语, 还有强大的组织能力, 把一群正处于青春期, 理论上来说非常难搞的少年人捏合在一起。
只用半个下午的时间, 秦西楼就教会了他们吹军情哨。
当初,叶争流坐在队尾,迎着秦西楼露出牙齿的开朗笑容, 心中曾不自觉地闪过一个念头。
——如此俊才, 不知道向烽为什么会派他来带孩子。
要是让叶争流来说,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不过, 即使是叶争流也没有想到, 亲手捡起秦西楼这块璞玉、对他委以重任、将他打磨至此的那个人, 竟然会是自己。
这感觉就像是算命先生在路上把人拦住, 信誓旦旦地表示:“年轻人啊,我看你骨骼清奇,是个发财的好材料。不出三年五载, 你必定会发财啊”。
果然, 没到半年,这年轻人当真发了一笔横财。
原来那算命先生是某上市公司的老总,第二年发现年轻人还没发财,于是干脆把自己手里的股份赠送了他10%。
现在回头望来,整个流程都充满了戏剧性,就好像是命运有意开了个玩笑似的。
说起来,秦西楼正好生性喜欢玩笑。
不知他前半生又没有料到,老天会对他做出这样戏谑的安排?
心里一连划过几个念头,叶争流勾起唇角又止住。
她正了正自己的脸色,继而问秦西楼道:“风海城的百姓,是你先联系上的?这次动员大会做的不错,怎么会想到这种方法?”
秦西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妙的笑意,他伸手指了指叶争流桌上的一摞公文。
他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两个月之前,曾经有个商人想来拜您的山门,咳,那自然是拜不上的。所以他意图走我的关系。”
当时秦西楼还在给叶争流当秘书,是人人唯恐慢一步就赶不上的热灶。
秦西楼接到这些人的示好,也并没有一棒子把人都打出门去,而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其中的一部分建立了短暂的联系。
这个商人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个小粮商,多年来一直在做风海城的生意。现在风海城换了城主,他又开始对沧海城发力。
对于自己最开始的亮相,秦西楼曾经做了好几份备案。
最后,在经过缜密的思虑,又参考过叶争流的意见以后,秦西楼用那个粮商牵线当地里长,鼓励了这场“民众自发行为”。
在打响自己作为政委第一枪的同时,秦西楼也将新军规顺势推入台前。
至于为什么会有三军总动员的这个想法……
秦西楼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微妙了。
“城主,这场动员大会……我可是照着您学的啊。”
在这个缺乏娱乐的时代,叶争流继任时举办的那场烈士祭礼,至今仍然是某些家庭茶余饭后的话题。
据秦西楼所知,这件事至今还在作为一件新鲜事,被津津乐道地向外传播着。
而且为了符合大众旧有的逻辑,故事的内容变得越来越离奇。
但秦西楼当时就在现场,他完整地接收了叶争流演讲的整个过程。
接收,并且吸收。
“这些日子里,我也一直在思考。其实城主正在做的,和我过去在做的,是差不多的事。”
见叶争流的茶杯空了,秦西楼主动给她蓄满,语气里已经有了一丝随意:
“我的弟弟曾经令我明白,有教无类,教学相长,此事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而城主则报天下大教化之心,您想要的,正是让您的治下之民都学习到而已。”
学会尊严、学会庄重、知晓精神充实的体悟、明白要怎样感受荣誉,并且表达大爱。
由于过往的经历,秦西楼很明白,人是需要教的。
或许有些人天生灵悟,不需要太多的点拨就能领会正确的方式。但这样的钟灵毓秀之材,终究只是极少数。
而更多的人,他们或许会迟钝、愚笨、难以开窍。
但是他们是可以被启迪的。
自豪感是天生就有的人性,但如何获得自豪,这需要教。
羞恶之心也是人生而有之的一部分,可该怎么把控自己的羞恶,这也需要教。
叶争流和向将军重新整肃军纪,为的是他们口中那支“天下大同”的队伍。
严格的军纪用于约束士兵们的行动举止。
而在军纪之外,那无形也无法被检验到的思想,它没法被约束,却可以被更加崇高的方向教导。
秦西楼仍然记得自己在听到“天下大同”四个字时,后背升起的那阵细微的、不由自主的兴奋战栗。
他也相信,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先天就渴望秩序、渴望和平,渴望每个人脸上都能露出饱足的微笑,就像是飞蛾充满渴望地扑向灯影。
虫豸趋光而行,它追逐的是现实里的光影。
人也一样趋光,但那光芒,则是存在于精神中的炎火。
至于那光芒的源头……
秦西楼抬起视线,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城主。
叶争流正低头提笔,修改着之前就已经写好的计划书。
她一边表扬秦西楼,一边在计划书上涂抹几笔:“如今一切顺利,现在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好。这样的话,就可以执行三步计划走,我们可以提前一点……”
正说话间,叶争流忽然感到眼前的亮度突然增加了一点。
为了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叶争流扬眉抬头,恰好和举着烛台的秦西楼对视了一眼。
秦西楼将一根崭新的、未燃烧的蜡烛凑在桌案的旧烛上点着,他对着不明所以的叶争流笑了一下,将新点燃的蜡烛同样安放在高处。
“城主,光芒可以传递啊。”
叶争流以为他又在发挥那时冷时不冷的笑话天赋,随口接道:
“不错,不但可以传递,而且还能折射呢。”
就这么一句话,不知哪里戳到了秦西楼本就不高的笑点,让他一边告罪一边笑得双肩乱颤,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秦西楼一边大笑,一边感到心头洋溢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
光可以传递。
所以不止眼前的这个人,便是秦西楼他自己,如今也是湛湛地发散着光芒的。
时至今日,秦西楼已经很少能回想起自己从前的日子。
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向祖父请求了那一把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仗剑离开家门,穿越整整一个国度,来到这片富饶而偏远之地。
但是,直到被眼前的少女委以重任那一日,秦西楼才切实地领悟到,自己当初执意离开郑朝,换来的是怎样真实而无法替代的意义。
身后拢了拢蜡烛的火焰,秦西楼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更多的光芒可以被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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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烽从密室里出来的时候,有些意外发现,叶争流正在门外等他。
即使按照叶争流的说法,解凤惜如今只是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
但他的三个弟子——向烽、黄三娘还有叶争流——他们依然不约而同地按照解凤惜从前的习惯,将密室布置得富丽堂皇。
寸丝寸金的鲛绡、明艳垂绦的流苏、犹受解凤惜偏爱的一只红玉烟枪,还有许许多多在叶争流看来完全用不着的装饰……
为了防止出现打翻火烛的乌龙,密室的照明一律以夜明珠作为替代。
如此一来,整间屋子全无烟火气。并且在夜明珠的宝光之下,连每个角落都显得格外精致奢靡。
……而且甚至还照得太亮了一点。这让向烽每次跨进那间屋子,都觉得自己微微地眼睛疼。
即使再过一百年,向烽可能都无法理解他师父的这种审美。
毕竟,敬佩和尊重是一回事,但审美是另一回事,而且还是很私人化的事。
不过,虽然每个月只来一次,但向烽知道,叶争流时不时会来密室一趟,有时候和黄三娘结伴,通常还会带着镜子。
按照这两人的说法,她们实在舍不得不来,毕竟密室里的打光太好了。
向烽:“……”
后面大概还有一大堆关于妆容和衣着的评价,但向烽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过脑。
……除了审美之外,另一件让向烽一辈子也无法理解的事情,大概就是解凤惜在收徒上的标准吧。
正因为对叶争流的行为有着鲜明的认知,向烽才在遇上叶争流的第一时间,就朝她的手心里看去。
唔,这回没有拿着镜子。
向烽理所当然地问道:“师妹来见师父?”
在大多数时候,相谈公事、军机,以及其他一些城中要务的时候,向烽会称呼叶争流为“城主”。
不过,在很少数的某些时候,比如解凤惜的密室前、给叶争流送沙袋的时候,还有一些和公事无关的话题上,向烽偶尔会唤叶争流为“师妹”。
对于旁人来说,这可能只是一种称呼上的切换。
不过对于向烽来说,这无疑就是公私身份的区分了。
叶争流嫣然一笑:“没有,我来找大师兄。”
向烽的思绪飞快从“密室、夜明珠、照镜子”这种小事上滑开,很快就切换到了正事上。
“是阅兵的事?”
“嗯。”叶争流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主动走到向烽身边:“我和师兄边走边说吧。”
在她的腰间,那柄刃身已经变成暗血红色的匕首,正随着叶争流的步伐一晃一晃。
叶争流一脸轻松愉快,实际上将大半余光都分给了身边的向烽。
她密切关注着自己这位师兄的动静,想知道匕首的效力能不能影响这位大将。
……要是连向烽都能被影响,叶争流就要好好考虑一下这把匕首的用途了。
从向烽的脸色上看不出什么。
他和往常一样,不做多余的事,也不花一丝多余的力气。
叶争流走进他周身三步之内,向烽并不刻意避开。他和叶争流并肩而行,步速均匀而稳定,脸上的表情像是铁铸一般,丝毫未见异色。
“士卒们已经训练月余,城主可随时检阅。”
叶争流点点头:“好。风海城的士卒呢,他们在军队中融合的好吗?”
“刚开始士卒间有敌对情绪。”向烽平静地叙述着。
这也是为什么在对待降卒时,将领们一贯的手段是把他们编入敢死队,或者另辟一支待遇比主军十分不如的军队。
军队的交锋涉及生死,双方的仇视情绪都不在少数。
收编了风海城的士卒,向烽将一半老弱兵卒派去屯田,另一半予以左军名号,收编营中。
至于其中精锐者,择三千人并入黑甲营,以补黑甲营之前的空缺。
“秦西楼来了以后,矛盾化解了很多。”
向烽渐渐意识到,“政委”和“军师”的差别究竟在哪里了。
如果是按照向烽原本的认知,无论是哪家的军师,也干不出秦西楼现在做的事。
——他亲自走进了不足百人的小队,在营帐里笑眯眯地撕着一条鱼干,分给大家吃了一圈以后,就开始跟他们拉家常。
除此之外,他后面还去过看护营几次,似乎是要和看护客们探讨过问题。
出于看护营的敏感性,向烽不得不把秦西楼叫过来问了问。
要知道,看护营里可都是女人。
而秦西楼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并且至今未曾成婚。
倘若秦西楼想要借助自己的身份,仗势欺人,对看护客们作出什么不义之事。哪怕他是“政委”,为了新推广的军纪,向烽也不会惯着他。
倘若某个看护客前来状告秦西楼,并且能够拿出证据,那么用不着第二天,当晚秦西楼的脑袋就会悬挂在营门口了。
听出向烽话里意思的秦西楼:“……”
现在才听向烽提到这件事的叶争流:“……”
向烽神色自若、冷硬,而且丝毫不容情。迎着叶争流叹为观止的目光,他淡淡道:
“军法不可违。倘若是我做出这样的事,营门口明天就挂我的脑袋。”
叶争流:“……”
叶争流咽了一下口水,心想碰上这样的大师兄,匕首对他不起效果也是应当的。
她清了清嗓子,才澄清道:“秦西楼去看护营的事,是个误会。”
这件事,多半源于叶争流给秦西楼举的一个例子。
向烽点头,平静地说道:“我知道。”
所以秦西楼的脑袋现在还安全地寄托在他的脖子上,并且没有被拉出去打军棍。
因为秦西楼造访看护营,是为了和看护客们请教针线。
——并且在请教针线之余,也听懂了看护营难以启齿的需要。
作为善解人意的妇女之友,他离开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灶房给她们日常多送草木灰。
至于请教针线,是预备着日后可能遇上的各种情况。在需要的时刻,秦西楼可以替士兵们补补衣服。
向烽:“……”
向烽想说什么,但又没说。
他让秦西楼下去了,然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西楼。
出乎向烽的预料,军中那股隐隐敌对的情绪,好像真被秦西楼春风化雨似地消解了。
在操练之余,黑甲营的将士没有把风海城的士兵挤到队尾,也没有再排挤他们,故意不和他们说话。
…………
讲到这里,向烽的平稳的步伐终于稍稍一顿。
“我问了秦西楼,问他在做什么。”
向烽的目光平平移动,最终落在叶争流身上。由于身高差距的原因,他的视线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不太明显的下弧。
“他说这是你的主意——师妹,军中是法纪森严之地,不能没有尊卑。”
叶争流做了一个切断的手势,轻松道:“上下级关系是上下级关系,但生活是生活。政委这个职责的作用,除了思想上的教育,就是生活上的关心嘛。”
向烽摇头,淡声道:“军中十五人一伍,若有缺少,自有伍长报给军需官。此外,军需官另有旁人监督,若有克扣士卒者,其罪当斩。”
“已经有人司职生活,军中职能从简,不必如此繁冗。”
迎着向烽认真的神色,叶争流并未感觉太过意外。
那天下午,叶争流曾和向烽长谈了很久。
不过,叶争流隐隐感觉到,向烽应该只听懂了严肃军纪的那一部分。
他理解为什么士兵不能拿百姓的东西——因为百姓会恐慌,会不利于后续的统治;因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士卒不可能只精准地做到“拿点小东西”。所以管理上直接一刀切。
他也理解为什么不能调戏妇女——因为百姓会恐慌,会会不利于后续的统治;因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士卒不可能只精准地做到“只调戏一把”。所以管理上直接一刀切。
没错,这两个复制粘贴一般的思考回路,就是向烽对于新军规的理解。
至于那些精神文明建设的部分,向烽愿意支持叶争流的工作,但他其实并没有实质上听懂。
因为愿意配合叶争流的思路,所以向烽至今没有组织秦西楼。
但正因为向烽没有听懂,所以现在他把这个问题重新摊平在叶争流面前,希望她能解决一下。
向烽理想中的军队,就是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如同一根笔直不弯的钢钉,坚定地戍守在自己的职务上。
叶争流不能说他完全错,因为一直以来,向烽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他怎样要求他的士兵,他就更为严厉地要求自己。
正因为向烽本人才是那根宁折不弯的钢脊,所以黑甲营上下才会那样地敬重他们的将军。
叶争流想了想,对着自己的书房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请师兄喝杯茶吧。”
向烽的两片薄唇抿在了一起。预料到接下来的一场长谈——或许还是颠覆性的一场长谈,他惯常冰冷而锋利的神情,此时宛如在做战时准备一般。
过了一小会儿,向烽冲着叶争流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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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问题,我想请教师兄很久了。”小书房里,叶争流捧着热茶,同时还给自己的背后塞了个软垫。
这是叶争流用于待客的小书房,其间按照她的习惯做了一些调整。
比如说更为圆润的桌椅风格、更适合她身高的家具(咳)、有点梦幻的窗纱颜色,还有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
除了黄三娘、白露、裴松泉、猴猴这样的亲近之人,一般人很少能够来到这里。
向烽坐到那个制式有点古怪的高大绣墩上,脸色一下子变得有点奇怪。
这东西里面似乎填充了豆壳,一动就沙沙直响。除此之外,比起绣墩,里面似乎更像个……羊皮筏子?他才坐上去,另一半就鼓了起来,贴近了他笔挺的后背。
叶争流笑着比了个手势:“懒人沙发。师兄放松一点?”
向烽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但坐姿依旧笔直得像是一棵霜雪中的寒松。
将这一切收归眼底,叶争流只觉自己毫不意外。
当然,向烽就是这样的人。
恪尽职守,也恪尽规则。
若向烽不是这样的性格,他本该更轻易地理解秦西楼现在正在做什么。
但正因为向烽是这样的性格,那天夜里,面对叶争流手上鲜红的凤凰令,一身银甲已经被腥血染黑的将军,才会义无反顾地冲着叶争流单膝跪地,头盔顶上的红缨随着他的动作一低。
叶争流喝了一口茶水,心中竟然隐隐升起一股挑战之意。
要知道,她现在在做的,可是从前解凤惜都没能做到的事——
“我一直都想知道,大师兄为何对师父那么笃信?仅仅是看到他的一个信物,就可以……”
从向烽的表情来看,从前应该根本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短暂的沉默以后,向烽开口道:“师父对我,如师如父。”
他的讲述风格带着一贯的简洁,大概世上最动人的故事,放到向烽嘴里讲出,都可以被精简成一个干巴巴的三句半。
“昔年在玄衣司的时候,师父贵为殿主,我只是一个马奴。有一天,他让我替他拿着他的烟枪。后来,师父收我为徒。没了。”
叶争流:“……”
她觉得向烽绝对省略了很多跌宕起伏的情节。
即使知道对比是不好的,叶争流此时也忍不住怀念秦西楼。
要是秦西楼在这里,她真该让秦西楼给大师兄做个示范。
以秦西楼的口才,哪怕只是个普通的早起,都能绘声绘色地说上一出“一颗豆子的漫长旅程——秦西楼拉屎记”。
但是,嗨。
叶争流忍住自己捏一下眉心的念头,舒舒服服地往后靠在懒人沙发上,温声道:
“我想让秦西楼做的,我想让士卒们学会的,就是师父于大师兄你的意义。”
向烽静静地扬起眉毛,显然没能理解叶争流的意思。
“坦白的说,我想让士卒们一想到黑甲营,就像是师兄你想到师父一样。他们会感到一种如师如父、如母如长……如你念及师父一般的心悦诚服。”
为什么家庭一向是最温暖的港湾?
因为家庭是人们心灵上的栖息地。
黑甲营也同样可以是士卒们心灵上的栖息地,沧海城、风海城也是。
“……”
叶争流很难在向烽脸上看到这样纠结的表情,他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叶争流,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叶争流笑了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师兄听我说完。我知道解凤惜这样的师父,或许一百年才会遇到一次,秦西楼和师父是两种类型的存在。
但没有关系,除了秦政委之外,将士们之间互相团结、一同成长的痕迹,也是留在军中更为宝贵的精神。”
“你看,他们现在不是已经学会,不要那么排斥风海城的士卒了吗?”
向烽慢慢地摇了摇头。
“师妹。”他用一种庄严的口吻对叶争流说:“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把师父当做我娘。”
叶争流:“……”
她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自己好像用了“如母如长,如解凤惜”这样的形容词。
不等叶争流纠正,向烽又皱起了自己一双挺峻的眉头:“但你这样说,我便明白了。秦西楼在做的事,确实是‘如师如父,如母如长’。”
毕竟关心士兵衣服补丁这种事,听起来就很像是母亲会做的。
向烽想了想,问叶争流道:“黑甲营并不是一个人。但你希望,‘黑甲营’能够像人一样?你想给它一个概念?”
叶争流有些惊喜地抬起眼睛:“师兄理解了?主要的概念不是黑甲营,而是‘天下大同’。”
向烽沉稳地一点头:“因为玄衣司就是这样做的。和你说的很像。”
叶争流:“……”
叶争流哽了一下,心想师兄你至少拿个好一点的来做比方。
不过回想一下……见鬼。
至少就叶争流和应鸾星的相处来看,玄衣司的洗脑工作做得十分到位彻底。
叶争流不得不纠正道:“师兄错了,我们正在做的,和玄衣司不一样。”
秦西楼带领士卒感受的,带领士卒追求的,是人性中天然积极而向善的东西。
意识形态在某种方面上趋于相似,但它们的目的,和通常目的所选择的途径,有时会截然不同。
向烽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语气却些微地放宽。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放手让秦西楼去做。”
有玄衣司这个曾经亲身体会过的例子,向烽现在,能够些微地理解叶争流究竟在做什么了。
至于更多不能理解的部分……
向烽很是沉稳地冲着叶争流点了点头:“我会一直看着。”
一直看着,然后一直学。
叶争流才是沧海城的城主。所以,既然叶争流已经坚定了决心,眼见这样的“精神建设”不可避免,那么向烽不会阻止她。
但对于自己军队中发生的事情,向烽需要有足够的了解。
就和他刚开始学习长刀、学习短剑、学习弓.弩和许多许多的兵器一样,现在只不过是更换了另外一个学习的对象。
另外……
向烽也想知道,他预计要用四五个月,甚至更久的磨合才能成功的事,秦西楼是怎么做到的。
是因为补衣服吗?
还是因为他开始给别人当娘?
………………
由于大师兄外表的欺骗性,叶争流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向烽在脑回路上有少许跑偏。
没关系,这点小小的偏差,在日后就会被自动纠正回来的。
还有另一件事,叶争流没有预料得到。
——那把匕首,其实并不是对向烽全无影响。
叶争流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一件事是:在回营以后,向烽所下的第一个命令,并不是让秦西楼前来见他。
冷淡而冷酷、漆黑的双眼永远深沉如斫冰沥雪、对规则严格遵守、几乎让人怀疑他除了听命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感情的向烽向将军……
他回营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套了两条秋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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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以后,阅兵仪式准时在黑甲营外举行。
到场者,城主叶争流。
此外还有特邀嘉宾,即是刘家和王家的两家家主。
这两家家主刚刚接到叶争流请柬的时候,一度非常高兴。
高兴过后,他们又忍不住升起几分怀疑,猜测一贯傲慢粗鲁的叶女是否正酝酿着阴谋。
毕竟,过去那么久的时间里,叶争流都没有邀请过他们一次。现在不年不节的,叶争流忽然就抛出了橄榄枝,这让谁听了都会感觉不对劲儿啊。
但是叶争流给出了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告诉这两家的家主,她这次请他们来,是为了他们的盐田。
盐田!
两家家主都已经打听过了,负责修筑盐田的是叶争流的某个师兄。
据说大部分的盐田早就已经修好,剩下的部分做得那么慢,只有可能是在磨洋工。
这一部分是心知肚明让给叶争流占便宜的利益,在交换过观点以后,王家和刘家暂时按捺下来。
如果叶争流这几日没有送上请柬,那么,最迟在本月的月底,两位家主也要联手找上城主府去,要叶争流给个说法了。
但现在,既然是为了盐田邀请他们……
两家家主欣然应诺上门。
然后他们就发现,城主府并未备上酒菜。
厅堂里固然茶点俱全,然而叶争流所穿的,并不是日常待客的装扮,也不是接见重客时的隆重礼服。
她打扮的非常利落,一身劲装,正笑吟吟看着他们,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两廊刀斧手准备就绪,接下来就会有人跳出来手起刀落似的。
刘家家主:“……”
王家家主:“……”
怎么回事,你不对劲儿!
要不是这一次他们都各自带来了自己倚重的卡者,两位家主想必会流露出失态之色。
叶争流不顾他们的惊疑之色,请两人落座,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就说道:“车马已经备好,那我们这就出发吧。两位,请。”
刘家家主和王家家主心中的异样感越发浓重。
他们问:“出发,去什么地方?”
叶争流微笑着,眸光中却充斥着兵戈般的寒芒之利。
“当然是……阅兵仪式。”
“我们去阅兵仪式上一观,然后,好好地讨论讨论盐田的事。”
当这个听名字就带着一点不祥的称呼落入耳中时,即使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王家家主和刘家家主的脸色,还是忍不住绿了绿。
他们都嗅到一种气味。
那是一种相同的、感觉到自家盐田好像在离自己远去的气味……
…………
只能说黑甲营精心操练的阅兵仪式,果然非常精彩。
两位家主在没有撕破脸的状态下,半被言语强迫地,请到了临时搭建的阅兵台上。
然后,他们就不得不观看了一场剑指自家的阅兵式。
在一开始的队伍出操、行列变动基本功上,两位家主还能保持镇定,甚至饮茶评论。
但在接下来出现“攻坞堡演习”的时候,他们的脸色就开始隐隐变化。
在发觉为了这场阅兵,黑甲营竟然真的模拟坞堡的厚度和规格,建造了一个缩小型的坞堡的时候……
钢铁厂出品,黑甲营的军机师组装而成的精钢坐./弩,后坐力极大,加上冯文典的巧手改装,一弩甚至可以射穿坞堡的厚壁。想要将坞堡上驻守的兵勇尽数拿下,并不是虚言。
除此之外,还有黑甲营中训练有素,几百人仿佛拧成一体的卡者阵……
王家家主失控地站起身来,他看着叶争流,冷声问道:“城主这是什么意思?”
叶争流笑道:“先生坐,何以至此?这只是一场阅兵而已。”
这一回,她甚至没有再提“盐田”两个字。
…………
昔有杯酒释兵权。
而今,叶争流一次礼貌性的阅兵仪式,就合并了沧海城的盐田。
从此以后,两城的盐铁之权,尽归叶争流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