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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云歌到御史台时天正好亮,她在清晨的寒风里稍等了一会,就等到沉沉璧的马车。
  两人见面匆匆,前后是两叁句的话工夫,又各自散去。
  另一侧的马车上,柳毅之实在瞧不出什么,但他了解燕云歌,那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女人,他使人过来耳语一番,对着燕云歌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傍晚,燕云歌在散衙后先去的东大街。
  还在正月里,打开门经营的铺子并不多,她一路走来几乎到达了十铺九空的地步,也因之前灯会的风波,百姓们一时间也不敢往这条街上凑。
  正月里生意不好做,当铺更是如此,再过几日人们从年味里回过神来,兴许才会好一点。
  朝奉年前回了老家,整个铺子就只有一个小二在,燕云歌到时,他正准备打烊。
  小二看见燕云歌来,意外连连,亲切地上来喊:“东家,您今天怎么过来了?”
  “无事便来走走。”燕云歌扫了铺子一眼,虽然冷清,但收拾得很干净,如今没什么人,小二不舍得点油灯,一摞摞的账本堆在角落,显得铺子整个灰扑扑的。
  “周朝奉回去过年了,后日才能回来,东家是要看账吗?小人去给您添灯。”小二连忙放下手里的板子,先给四个角落的灯点上,又将厚厚的账簿抱出来。
  燕云歌倒没有要查账的意思,只是既然抱出来了,那就看两眼。
  这一年多来,她确实没在当铺放什么心思,一来是各种事情连轴转,二来她的身份也不好好时时往这里跑,如今有一刻得闲,还真要抽点心思琢磨一下营生,毕竟她现在也是养着不少人。
  燕云歌借着昏黄的油灯,打开一本账册,认真看了一个月的账,就知朝奉没找错人,对外给的银钱很公允,对内打理的也算尽心。
  她又遣小二去库房拿匣子,那里头记录了半年来买到的消息。
  燕云歌翻了翻,有用的不多,她着重找了和太子有关的内容,只有一些朱娉婷的近况。
  朱娉婷还是做了太子的良娣,只是没进东宫,和另外一个良娣被送进了宫外的府邸。
  而太子,一次都没有到过府邸。
  燕云歌有点惊讶,太子竟连面子工夫都不做了,他是有多厌恶女人?转眼想到太子和周毓华之间说不清的暧昧,她不由深思起来。
  断袖之癖,严格来说不算大事,但堂堂太子一点不碰女人,那就是要动摇国本。太子一旦登基,选秀势在必行,各宫人选包括中宫皇后的位置,都是世家之间的一次博弈,如果皇帝绝嗣,从宗亲中过继一个孩子,也不是不行……
  古法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太子要过继,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福王那一支,只是,与其到时候过继……
  燕云歌脑海里想起承明帝悲愤的声音,“太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朕失望至极,现改立福王为储……”
  不遵朕训,朕失望至极。
  燕云歌反复琢磨这两句话,突然,她将手里的账本摔在桌面上,眼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小二被吓跳,以为是账本出了什么差错,赶紧上去赔罪,“东家,是不是我们出了疏漏……”
  许久,屋内响起燕云歌极力平和的声音:“与你们无关,是我想起别的事。”
  小二琢磨出她的语气不对,那头,燕云歌匆忙起身往外走,“今日不看账了,你落钥吧。”
  小二赶忙送她出去。
  燕云歌走了一段路,才艰难地冷静下来,她转道去莫府,想将自己复盘出来的真相告知莫远,可真看见奉国将军府的匾额,她又犹豫地迈不开脚。
  两人说是甥舅,但没有母亲在其中调和,关系也不过如此。莫远是武将,为着严厉治军,他更讲证据也重威明,想要他相信自己,只靠臆测不行。
  何况他已经释去兵权,许是要去地方安置晚年……
  燕云歌想得越发冷静,抬头看了眼天色,还不算晚,转身就往另一头去,她一路走得急,没注意到身后一直有辆马车不远不近的跟着。
  在去城南燕府前,燕云歌特地绕了路,去街头小贩那买了两袋糖,一袋是桂花糕,一袋是芝麻糖,拿来哄小孩子开心最管用。
  她抱着两袋子才进的门,就听到一串清脆的笑声。
  是几个孩子在踢鸡毛毽子,正踢着的小姑娘的已经数到十七、十八,边上的孩子一起拍手叫好。
  燕云歌驻足看了一会,燕茴她们很快发现她,脆脆地喊了声:“大人。”
  踢毽子的小姑娘一紧张,直接将毽子踢到了燕云歌身上。
  燕云歌稳稳地接在手里,又将毽子丢给她们,小姑娘跑过来,怯生生地喊着:“大人,您回来了。”
  怎么谁见着她都是这么说。燕云歌顿时莞尔,这一笑,立马化去了她脸上的威严,对着她们温和地说:“我怕再不来,你们功课要偷懒。”
  小姑娘最怕读书,因为夫子实在是凶,有一句默不出来就被打手心,但她打心底知道读书是好事,哪怕学了就忘,依旧逼着自己歪歪扭扭地练大字。
  “有学的,夫子已经教我们千字文了。”小姑娘点着手指头,一只手不够,两只手一起点,“奴婢学了叁十来个字了。”
  燕云歌仔细打量小姑娘,身量不高,但模样很秀气,眼睛又大又亮,里头像挂着无数的星星,穿的袄子半旧半新,下面的裤子又短上一截,露出的脚踝冻得发紫。
  但就穷人家来说,也算穿的不错了。
  燕云歌对这个小姑娘没什么印象,除了燕茴,她对宅子里的多数孩子都没什么印象。
  只是,眼下要养的人越来越多,进项却不够,燕云歌看着这一院子的人,徒然有了大家长的烦恼。季幽心软又不好经营,文香识得几个字,但没有管家的魄力,赵灵是苦出身,被她们师傅捡去前,还讨了几年饭,小时候穷怕了,因此花起银子来格外慷慨。
  燕云歌感慨这一屋子的大善人,都是往外送银子的主,还不如张妈靠谱。她无奈笑笑,旋即叫来燕茴,拿出买的两袋糖,交代她分发下去。
  十来个女孩子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却不敢围上去,只能眼巴巴地跟着燕茴的身影转,求她快点到自己身边来。
  文香从另条游廊走过来,笑眯眯地问:“都在做什么呢?”
  “文姐姐。”小丫头们一拥而上。
  文香看见燕云歌,喜笑颜开,“今日是什么风,许久不见小……不见大人回来了。”
  “我倒是能日日回来,就怕你们拘谨的很。”燕云歌笑着看文香,又指了几个孩子,“这几个瞧着眼生,哪里来的。”
  文香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抿唇一笑,压低声音说:“牙子那买的,她们的父母丧天良了,要把这么小的孩子卖给教坊,还说是给她们博个好前程,也不想想教坊是什么地方,琴棋书画培养你几年,最后不都要从你身上捞回来。”
  “教坊至少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不愁吃穿。”燕云歌觉得她的想法不妥,纠正说,“至于你说的捞回来,商人逐利,倒无可厚非。”
  文香辩解说:“大人是不知道,教坊的嬷嬷可比青楼的老鸨坏得多,真的是从头榨到脚,哪怕人死了骨头缝里都要给榨出油来,我和赵灵在芦苇荡那几年,多的是领着手下姑娘来改头换面……”
  “晚点听你讲这些。”燕云歌突兀地打断话,指了指里头,示意文香过去说话。
  “往后不要再收人进府,一来是我们接纳有限,二来我也是怕混了别家的眼线进来。”
  文香脑子嗡一下炸了,争辩道:“养她们花不了什么银子,过几年有了姻缘就嫁出去了,她们平日里也干活的,至于来历,都是穷人家出身,是查的到的。”
  燕云歌不欲与文香争执,两人立场不同,经历不同,考虑事物的方方面面都不一样。于她来说,手里的人是贵精不贵多,从中摘几个孩子培养可以,但要她承担朝廷的责任让幼有所养,她自问没有能力。
  今日她再不定下章程,外人一旦以为她这里是善幼堂,明日就有父母不慈,往她燕府门口扔孩子的。
  那不是为善,而是给坏人有了作恶的理由。
  她解释一番,见文香还不能接受,只得将话说重了:“曾有人因设粥棚而被难民一拥而上洗劫一空,也有人为救穷人散尽家财,最后自己孩子病了都无钱医治。过犹不及是害人害己,你路见不平是好心,但是好心不能反被人利用,成了他人作恶的帮凶。”
  “我怎么就是帮凶了?”文香的声音尖锐起来,气不过就说,“当初要不是有师傅救我,带我出妓院,我这会不知道死在哪片山头,不是所有人生来和小姐你一样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
  燕云歌真是有理说不清,心里升起无名火,寒着一张脸,怒说:“我倒是不知我几时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了,我出宅子出银子养着人,难道过问几句都不行,妓院里受苦受难的女子多了,怎么不见你师傅个个搭救?闻人姑娘这么大气性,我看这燕府的牌子也没必要挂着,明日就改挂闻人府好了。”
  “小姐不必言语埋汰,我走就是。”文香浑身发抖,跺着脚走了。
  “不知所谓!”燕云歌大为恼火,气地甩袖子朝另一头走了。
  两人不欢而散的消息传到赵灵耳朵里。
  赵灵风风火火就来了,没等找到燕云歌,就瞧见收拾完包袱的文香气呼呼地要走,一众小姑娘哭着喊着求她别走。
  刚刚还欢声笑语的院子里,哭声一片,愁云惨雾。
  赵灵听得头都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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