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
燕云歌,你疯了么?
天色将晓前,燕云歌等在宫门外,突然想起沈沉璧寒风里的质问。
她疯了么?
她居然认真地想了想,为着仕途费尽心机不折手段,将一切利用个彻底,又还不死心地想拉沈沉璧一把,想以己推人。
大概是疯了吧。
如今,嫉恶如仇的沈大人不知道在哪写弹劾她的折子。
而她,还得赶在百官上朝前,虚情假意地来请罪。
人是陛下要杀的,过错却得她来背。
为人臣子,揣测圣意到她这份上委实算得上用心。
燕云歌自嘲笑笑,却不敢喊声委屈。
守卫宫门的禁军检查完她的令牌,恭请她进去,燕云歌道了声有劳,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宫门,另外半只硬生生地被身后的马车叫停。
回身侧目,马蹄深一脚浅一脚没入了白雪中,留下两条长串的辘辘辙痕。
能坐着马车直达宫门口的,起码得是三品以上官阶。
来者不论是谁,燕云歌依照规矩都得停下等候,躬身行礼。
马车在她身边停下,来人一撩帘子,不由挑眉轻笑着:“这没外人,闹这虚礼做什么?”
燕云歌退后一步,越发恭敬,“学生燕云歌,请柳尚书安。”
柳毅之下了马车,挥手让马夫先走,再去瞧她这碍眼的姿态,倒是认真。
他举步先走,柔声道:“你爱弯腰爱行礼,都随你,少不得我以后还得还你。”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一茬来,转过去看她,“打个商量,以后别让我跪你,太掉面儿了。”
这人真是!燕云歌赶紧去瞧四处,幸好陆陆续续到达的官员引开了禁军的注意,若让旁人听到他这话,她又要被推去风口浪尖上。
“都走到这了,你还怕这些?”柳毅之啧了一声,见她神情算不得好,小声问,“昨儿做贼去了?”
燕云歌将心一提,小声提醒他:“柳毅之,你我同官不同级,不该如此亲昵……”
柳毅之撑不住笑了:“我这兵部尚书做不做全凭高兴,可不像你如履薄冰,你过来……”
见她不动,柳毅之换了个更有用的说法,“听话,拉拉扯扯更惹人耳目。”
这人疯疯癫癫,没人会与他计较,她身上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燕云歌心里暗骂,却只得过去,柳毅之趁无人注意,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低声道,“你只管往前走,走到哪个位置都是你的本事,我不会护着你,兴许还会跟着别人欺负你,但是……你不能误解我。”
“云之,不……燕大人,以后你我同朝为臣,各为其势,只分立场,不问对错。但私下里,你不能恼我。”
燕云歌忍不住摸了摸被亲的地方,对他突如其来的剖白,心间悄然地揪的一下。她渴望被人理解,被人给予尊重,未曾想第一个对她说这话的人,会是柳毅之。
便是无尘,便是无尘,也总习惯以强者的姿态说要护着她。
但谁能明白,她最不想要的就是别人的倾身相护……
见她突然发起傻来,柳毅之轻轻往她额间一点,“只管放心大胆的走,堂堂正正地走……”
你的身后,总有我托着。
“柳毅之。”燕云歌闭了闭眼,内心触动无法言表。
“别在这个时候招我心疼……”柳毅之轻轻将人往怀里一带,眨眼间又放开,“我会忍不住要办你。”
燕云歌黑下脸,二话不说走了。
柳毅之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笑容就没断过,直到瞧不见了,才敛了笑,神色冷峻可以与这阴寒恻恻的天色相较。
*
燕云歌在进御书房前,打点了小太监,得到的回复是陛下一夜未睡,三更天起就召见了几位大人。
燕云歌一时间生出了很多念头,一夜未睡为的什么事?又是召见了哪几个大人?
莫非是她昨夜的事……
小太监见她脸色一变再变,又听得里头动静,不得不虚咳着提醒。
书房门被打开,燕云歌为防引人注意,一直躬身地行礼。
里头的人三三两两出来,她数着官靴,有四个人,很快里头传出旨意,小太监催着她进去。
燕云歌得了令,赶紧转身跨过门槛,一个若有所思地要进去,一个心不在焉要出来,两道身影就这么撞个正着。
燕云歌手快扶了那人一把,不想对方动作更快,反制住她手腕,难以置信喊了声,“燕一一?”
在御书房听到这么要命的名字,燕云歌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低声赔罪道:“学生莽撞,冲撞了大人。”
“你——”
“学生燕云歌。”她不得不报上身份,躬身拱手,擦肩而过时,留有恳求的话。
“午时,南面宫门,我给你解释。”
秋玉恒愣愣的睁着眼,眼见最不该出现在这的背影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去,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那头的燕云歌若非足够冷静,差点要失了往日的机敏,面对承明帝的几番问话,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应对。
“前方来了战报,”承明帝一夜未睡,神态疲惫,“朕刚才召见了几个武将,也问了兵器署,以轩辕现有的兵力和武器,轻取南缅不在话下,怕的是他们会与春藤联手,我们会腹背受敌。”
燕云歌还琢磨不出皇帝的心意,只能顺着话回:“回陛下,所谓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此战未尝不能一试。”
承明帝抬起眼,道:“巧了,刚才秋玉恒也念了这句,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没想到两名爱卿不谋而合,既然你们都主战,等开春后选个适当的将领人选,执鞭出行罢。”
燕云歌未曾想自己随口附和的话,会教皇帝下了决心。大国要打小国,从来没道理可讲,但是战争牵扯万千生计,如非必要,她一向是奉行安静边鄙的主和派。
可皇帝明显在兴头上,此时提出相左意见,实乃不智。
燕云歌离开御书房后,心道也是来得巧了,赶上陛下心情不错,没有对她的自作主张过多责备。待出了宫门,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才刚亮,她竟与秋玉恒约得午时。
无法,只能耐心等着就是。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一天。
*
秋玉恒躺在榻上,看着木童红着眼儿替他上药,又气又心疼对他道:“少爷,哪有人抢着挨板子的,您看看你这屁股,就没片好肉了。”
“不就是收个丫头,您收着就是,何苦与夫人硬顶着气——夫人那脾气,至多冷着您两天,还不至叫人打的这般鲜血淋漓的。”
“行了。”秋玉恒压根没把这皮外伤当回事情,还端过茶来,啜了一口,“别上药了。”
“啊——?”木童正在不解,就见自家主子气定神闲,心里一凛,“您不会是故意的吧!”
“不过是醒醒脑子,省得又叫人三言两语骗去做个傻子。”秋玉恒哼了一声,余光瞧见窗前有人经过,赶紧给木童打眼色。
木童心领神会,似不经意地碰到了他的伤处,疼地秋玉恒呲牙咧嘴。
秋夫人刚进来,见宝贝儿子一脸惨状,急道:“伤成什么样?快给娘看看。”
秋玉恒拉过被子遮住伤处,别过脸去,声音沉闷道:“刚打了人,又来给颗枣,可没您这样的。”
秋夫人气得不轻,这儿子要不是她亲生的,她真想掐死不要了。明明是为着他好,他反倒受害者一般!秋夫人从袖中摸出一只玉瓶,没好气道:“当我想管你——你要不是我亲生的,你看我管不管,都几岁的人了,还发小孩子脾气。那两个丫头有什么不好,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给你做通房我还嫌委屈两个好姑娘——”
秋玉恒一瞧这玉瓶就知道是爷爷珍藏的御赐圣品,二话没说夺过来,见母亲还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便只管挑难听的说,“身段模样青楼哪个姑娘没有,我非要招惹两个寒门小户的丫头?也不知道您看上她们什么了,也不怕会踩一脚泥,到时候甩也甩不开。”
秋夫人气得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我做什么心疼你,就该由着疼死你。”
秋玉恒捂着屁股直打滚,木童吞了吞口水,待夫人气呼呼走远了,关上门苦口婆心地劝道:“少爷,这点小事您往日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今日干嘛非要和夫人杠上?”
“谁让……让母亲心眼太浅,”秋玉恒疼地抹眼泪,咬牙切齿道,“你给我盯紧那两个丫头,再敢不留心让她们爬上我的床,我就先扒了你的皮,再将你丢给她们。”
木童想起那两丫头艳丽的容貌,有点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少爷,您怎么就确定她们有问题?”
秋玉恒皱着张俊脸,“我上次说给她们银子还她们卖身契,她们居然不愿意,我若还你卖身契,你老早收拾包袱跑了。”
木童脸一红,仔细想想,是这个理没错。将军府再好,她们在府里也不过是个下人,不如拿了银子和卖身契,出去正正经经嫁户好人家,便是宫里的大宫女不也都盼着年龄一到,出宫嫁人吗?
“少爷,那您说这两人会是谁派来的?”
秋玉恒揉着屁股,半趴在榻上,想了一圈,没有头绪。
突然想到几个时辰前,那个让他犹豫不决的约定,再怎样的聪明灵巧的脑子,此刻也糊涂了。
*
天色越来越暗,大街小巷一片静谧,路上偶尔几个行人也是脚步匆忙地往家赶去,一顶小轿无声地坐落在离宫门不远的巷子口。
“少爷,到了。”
帘子掀开,轿中人也不敢这么下轿,他打赏了一个脚夫,托他去南面的宫门口看看,看是不是有个人在等着,脚夫看着赏银忙不迭答应去了。
秋玉恒话才出口就感到后悔,可脚夫速度之快已经由不得他后悔。他拍怕脑门,实在坐立难安,就这么片刻功夫都等不及,他选择亲自去看。
一步一步地走向南门——去的路上,他以为必然会遇到返程的脚夫。
或许能借由脚夫口中知道结果,直到再过个弯就到了,秋玉恒停住了脚步,笑自己此行简直是荒唐。那个女人欺他,骗他,又用言语羞辱他,如今便是说出什么好听的,也无非是因为要有求于他。
自己居然还不死心的跑来,甚是狼狈,更是不堪。
为了这么个女人,他如濒死之人苟延残喘地不想放手,这太难看了——秋玉恒咬着牙,竭力想再往前一步,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不敢迈出这一步。
燕云歌是谁,他借由一个下午了解的清楚明白。
新晋的会试一甲,三月殿试最有可能高中的状元之才,更别提几日前她用一首诗做了追月楼花魁的入幕之宾,传得满城皆知。
谁会相信这是个女人,谁又敢相信!
这么强的女人自然用不着他来出头,他算什么东西,能为个状元出头。
实在可笑。
秋玉恒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转身就走。
此刻,他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躲上一躲,最好能喝个烂醉如泥,好能忘记这几月的可笑行径。
忽然手臂一痛,是有人用力抓住他。
“我等了你一天。”那道嗓音轻声道,他的身体很快落入一个怀抱,那怀抱里的温度比他手心还要凉,“玉恒——我等了你一天。”
他想说你可以不要等,反正他打定主意要退婚,他再不想和这个女人有任何牵扯,狠话还没来得及放出,就因禁锢住他手腕的滚烫而失神。
这个女人是攻心的好手,他告诫自己不能再心软,却突然想起去年的除夕之夜,他在三更天踏着月色而来,那时的他少不更事,还带着点自负志得——展眼到了如今,他学会了上进,学会了隐忍,苦苦追寻得到的是她的那句我根本不需要你为我出头。
“燕一一,”他闭上眼,颤着泛白的嘴唇轻声道,“不用解释了,我不会说出去的,你走吧。”
“我不敢走,”燕云歌长长的呼吸重重地吐在他耳边,她在风雪里站了一天,身子本就羸弱的人,如今不可避免的发起烧来,滚烫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敢放,她处心积虑走到现在,不会因一个秋玉恒就失去冷静,可眼下真正让她惶恐不安的是更多还潜伏着的危险,比如时不时出现在秋玉恒身边的顾行风。
说她虚伪也好,胆怯也罢,她利用过无数的人,从来就不差秋玉恒这一个。
只要秋玉恒还喜欢她,她所做的,无非是成全一个少年的痴心妄想,权当做善事了。
“便是你不来,我也会等下去——”她的呼吸越发的重,吐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鼻音,“玉恒,我不求你谅解,但请给我机会解释——”
人就这么软了下去,往事重演,他再次让这个女人得逞的倒在他怀里。
不远处是看傻眼的脚夫,秋玉恒将人唤来,命他将轿子抬到此处。
软轿里,燕云歌强忍着四肢百骸翻涌而上的不适,轻轻地按着头,一下,又一下。
少年是铁了心要一刀两断,情况比她想的要棘手。
“玉恒……”她抬起双目,里头是伤心的眼泪缓缓淌下。
秋玉恒呼吸停滞,有一瞬间想去为她擦拭眼泪——但他不敢,他恐惧这又是她的手段,更害怕这手一伸出去,他会再不能回头。
他叫停了马车,强迫自己镇定,不能表现出落荒而逃,“我让马车送你回去,燕一一,你说得对,你根本不值得。”
跳下马车,他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没有报复回来的快感,反而忧心是否说得太重,再回想她刚才的眼泪,他又有掀开帘子回去的冲动。
若非木童喊了声少爷,他或许已经回去。
秋玉恒不自在地放下手,命脚夫快走,脚夫却不知道该将人抬到哪去,眼见主子脸色不佳,为首的脚夫不敢问,只好抱着先走再说的打算。
燕云歌最后在东大街下的轿子,走前还甚是贴心地给四个脚夫包了赏银。她没有回去燕楼,反在半道回到燕相府中,相府里早已经是忙地人仰马翻,为着慧娘突然的发动,数名产婆围在屋内,连太医都被请来几名,等候在外。
女人生产是鬼门关的大事,何况这个孩子很可能是燕不离的第一个嫡子,全府上下极为重视。
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变成一盆盆的血水退了出来,燕不离提心吊胆地来回走动,就连年事已高退养佛堂的燕老夫人也来到房外,不时地询问里头的情况。
没有人理会突然回到府中的燕大小姐,也无人在意东苑的莫兰又发起了烧,燕云歌苦笑今日母女两个病到一块去了,忽然听见一声嘹亮的啼哭。
张妈遣人去问,很快丫鬟来报喜,“生了个男孩儿!”
燕云歌正伺候莫兰服下汤药,听到喜报,命张妈给了丫鬟赏银。
莫兰回过神来,婉拒了汤药,一脸的忧心忡忡。
燕云歌知晓她在忧心什么,淡然道:“添丁是喜事,也仅仅是件喜事。“
莫兰听出她话里的凉薄,急得要说,燕云歌不给她机会,安抚地道:“母亲,此事我心里有分寸,不会让谁难做的。”
“你安心睡吧。”
东苑里的丫头小声讨论着西苑的热闹,称赞这位晚来子将来会大有出息。
她们似乎忘记了西苑还有位主子,此刻远在三千里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着年。
惟有院中离去的一道身影,隔着山海云端,抬头望月时,想起了那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