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狠

  萧和诧异,这么自负的人也是少见。
  “先生可听过明珠暗投的故事。”燕云歌声音悠悠地道。
  萧和自然是听过,却不解她语出何意。
  “……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萧和面上闪过意外之色,正想发问,却见燕云歌突然拱手行礼,声音清淡如水。
  “云歌愿奉先生为师,惟愿得到先生辅佐,以报志向。”
  萧和只略一思量,就摇了摇头,“你我是同类人,无法共事,且为时尚早。”
  他观眼前这人才能是有了,心肠却不够硬。能成大事的人,没有哪个是心慈手软的。萧和却不知,燕云歌身上柔和气质是因身处佛门多年的关系,论起心狠,只怕没人是她对手。
  燕云歌听了他的话后,也不再言语。她一向冷静聪慧,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失去这一点。
  今日一趟收获颇丰,得知青瓦寨不过是群散沙,不堪一用。也才知道世间竟还有此能人,当真是天下英雄辈出,她幸好没有窝在自己棋盘里故步自封,不然早晚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燕云歌在走前看了那个二当家一眼,大意是想灭口的,却见萧和摇头,便终究没有出手。
  二当家战战兢兢,仍不知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
  “老大,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燕云歌抬手挡过一阵风,风吹得她袖子翻飞。迎风而立,她神色淡然地与这夜色融合。
  她从来都是无情到纯粹的人,前世她为了朝堂甚至可以舍弃心爱的男人,就是这样的心性如今没有被一个谋士放在眼里。
  “老大?”赵灵见燕云歌久久不回神,下意识问了一声。燕云歌收回神志,垂下眼眸,不再去想刚才,“我没事,回去吧。”
  赵灵点头,两人打马回去。
  一路无话。
  等两人回到客栈时,就见南月在她们房门口等候。
  猜测他有话要说,燕云歌便让赵灵先回去休息。
  她已猜到南月的来意,一连被两个聪明人拒绝,饶是她修了多年心也不免心浮气躁。
  为免自己冲动之下行事,燕云歌道,“先生可想来一局?”
  “现在吗?”南月觉得奇怪。
  燕云歌苦笑道,“我已猜明先生来意,左右是想拖些时候。顺便想最后一博,希望能让先生回心转意。”说完请南月进房,搬出棋盘,邀请他坐下。
  南月听闻反倒欣赏她,临危不乱的品质不是谁都有,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燕云歌执黑子落下,主动出言道,“先生最初为官时,可也曾热过血,可也怀过抱负?”
  南月举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复又下了一子,道:“自然有过。”
  燕云歌落下一子,又道,“后来为官三载,先生看到了什么?”
  南月叹道,“很多,百姓疾苦,有冤难升,官官相护,有志难投。”
  燕云歌颔首道,“先生此行一路也看了不少吧,比起三年前的官场,眼下的官场是不是更黑暗,更无道。”
  南月不语,猜测她是打算以官论道,来说服自己。
  “我今天不想问先生如何为官,我只问先生我们该如何为人?”
  南月答道,“为人自当孝顺父母,忠君爱国。”
  “场面话,也就骗骗自己罢。”燕云歌面色平静,声音郎朗,“人短短一生,不过数十载。有些人碌碌无为,有些人辛苦劳作,有些人位极人臣,有些人封王拜相,有些人不问世事,有些人驰骋沙场保家卫国,这都是为人的一生。”
  “而我的一生,只是想改变这个世道。只是希望女子能活得肆意些。只是希望我死前,回顾一生,发现还是做了些事情的,若是还能被人称颂上一两句,自然更好了。”
  “先生的一生想做什么?一心逃离官场,窝在南云锦里避世不出?放任自己这样的清流离开,任浑浊去让官场更黑暗,让百姓更无望?先生想过没有,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民将不民。先生耿直不阿,是很好的品质,也唯有这样的品质才能为百姓出头,可是先生——你怕了。”
  南月心头骇然,手中的棋子掉了也没发觉。
  “你怕自己也与他们一样,你怕自己手中早晚也要见血。可是,这为官就和为人一样,从来并非只有一种啊。”
  “你——”她的话异于在南月平静的心湖里掀起了惊天大浪。
  “不问过程,只求结果。就是背负一身的骂名,我也问心无愧。这是我的为官之道。”
  南月明白了,这人是打算反其道行之。
  “先生可以拒绝我。”燕云歌神情决然,语气异常坚定,“但若先生因我是女子而拒绝我——我这人不问手段,且贵在坚持。先生大可试试。”
  话里意思,就是要与他死缠到底了。
  此时,窗外狂风大作,雷雨轰然倾泻。
  “先生,该你走了。”燕云歌望了眼棋局,神情恢复一贯平静。
  南月已经无心下棋,他刚中举人那年来过天子脚下最繁荣的地方,百姓丰衣足食,吏治清明,他顿时心潮澎湃,摩拳擦掌,也想励精图治,回去做番大事。
  只是这样的豪情壮志,不过三载,就被官场的无情打落地七零八落。
  他堂堂七尺男儿尚且退缩了,她一个女子却敢不惧人言。
  在南月心目中,燕云歌的勇敢反衬出了自己的懦弱,他没有这样的才情与豪情,可是三年了,他一直以为死了的那腔血,竟在此刻沸腾翻滚。
  南月紧紧握着白子,眼眸微闪。良久后还是未能下定决心,他要顾及的太多了,尚在高堂的父母,指着他吃饭的一帮管事伙计——
  “先生,”燕云歌出声:“何须怕,挥刀便是。我总能护着先生一二的。”
  被一名女子说护?南月瞬间释然了,心头既已被说动,若还犹豫,连他都看不起自己。
  他低低笑了起来,道:“承蒙云歌看的起,月虽不敏,唯尽心之。”
  这是说服成功了。燕云歌松了口气,努力了一晚上总算有个结果是好的。
  她露出笑,忍不住说些轻松的事,“我见先生似乎对季幽格外不同?”
  他表现的这么明显?南月惊讶。
  她低头开始收网,微笑着,“那可不是一朵解语花。”
  还不知道自己江山已失的南月只笑道:“无妨,我是惜花人就好。”
  “多谢先生承让。”她拱了一手。
  他输了?南月观看棋盘,然后数目。没想到自己不仅输了,还输得相当惨。他不由苦笑,这燕云歌总能给人意外,想到自己有备而来,反被人劝服,不说她能走到哪一步,这游说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
  他已经开始期待了,这名强大到令人折服的女子,会给这个世道带来什么惊喜。
  或许真能开创一个盛世吧。
  南月走后,燕云歌躺在斜榻上一言不发,很困,就是毫无睡意。
  她心头思绪万千,想起前世,想起今生,想到宝丰行,想到今天晚上遇到的人和事,慢慢地想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待有意识时就听到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她翻了个身,不管。
  无尘打开门,还未出声,就见她突然坐了起来,语气不善道:“和尚,你最好有要紧的事。”
  “你母亲来信了,十万火急。”无尘走到她边上,将信递给她,俯视着她,忧心道:“她这些年身子总不好,或许时日无多,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燕云歌不说话,眉头皱着,丝毫没有要接过的意思。
  无尘坐到榻上,转头瞧着她,叹气道:“我此次出发前,留了口信给山上师弟。这信是他们见情况紧急特意派人送来的,她并不知道你的行踪。”
  “帮我回信,就说年底前会回去。”燕云歌闻言松了眉,又接着淡声道:“这次我回去会小住段时间,让她把身体养好,若年底前她身子还没好,我就不回去了。”
  无尘一叹,话虽然任性,却对莫兰最管用,那是个把女儿当成眼珠子一样心疼的人。一见女儿要回来,哪还有不好的道理。
  他为云歌倒茶,道:“这次回去免不了要谈论你的婚事,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她抬手接过,抿了一口,“无论对方是谁,娶的都是燕一一,而非我燕云歌。”
  实际上,她为自己铺路至今,从未将婚事考虑在内。并非不能牺牲,而是唯一让她起了嫁人之心的男人,尸骨都寒了。
  而且,无论嫁给谁,难保对方不会生出什么其他的心思来,还不如孑然一身自在。
  见无尘露出犹豫的神情,燕云歌嗤笑出声:“他们想拿捏我,哪有这么容易。不过,让和尚这么担心,我却是高兴的。”
  无尘只是一笑,也不说话。燕云歌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炽热看他,“和尚,我心在你这,哪都不会去的。”
  知道这人惯会说好听的,无尘心动却不敢去信,只道:“既然决定了要回去,这里的事怎么办?”
  她眸子里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神采,“虽然是盘散沙,却未必没有作为。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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