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丑时,承天门上,一队队金甲御林森严戒备。
一身便装的昭武帝,在老太监卓言的陪同下,缓缓爬上了城楼。御林军一见陛下,便齐刷刷跪倒,刚要山呼万岁,却听卓言挥手道:“陛下说免了吧,省得惊着下面的。”兵士们看看领队的校尉,便跟着站了起来。
昭武帝并不理会他们,他的视线已经被皇宫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所吸引住了,头也不回的轻声问道:“难不成这些都是举子吗?”
卓言掩嘴轻笑道:“那哪能呢,全国横竖两千多举子,下面怕是两万还得多些吧。”
昭武帝也接着火光看清楚了,点头道:“后面好似是些普通的民众。”又不确定的问道:“莫非他们便是那些难民?”
“不是,那些难民都被驱逐出城了,现在在中都城外徘徊着呢。”另一边闻讯赶来的御林校尉皇甫胜文道:“他们好似是中都城的民众。”
昭武帝皱眉问道:“他们凑什么热闹?”
皇甫胜文摇头道:“末将不知,大概是来声援的吧……”
昭武帝摇摇头,不再与傻小子讨论这复杂的问题。寒风料峭而起,卓言轻轻为他整了整深黑色的狐裘大氅,轻声道:“陛下,楼上风大,咱们还是下去吧。”
昭武帝摇摇头,指着城下的众举子问道:“他们在下面三天了吧?”
皇甫战文点头道:“从二月二晚上到现在,正好三天了。”昭武帝淡淡笑道:“还挺有韧劲的。”紧了紧衣襟,轻声对卓言吩咐道:“传旨,要他们推举十个代表进来,朕先见见。”卓言赶紧应下,打发身边的小太监下去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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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子们已经在宫门外忍饥受冻了三天,京都府的衙役把吃喝摆在他们面前,他们看都不看一眼,任由那些米汤馒头冻成冰疙瘩;中都城的百姓把棉袄被褥披在他们身上,也被他们甩在了地上。这次是举子们彻底横下心来,不把科举、税收两件事翻过天来,不把文彦博这个国贼撵下台去,他们是誓不罢休的。
三天过去了,许多举子冻倒饿倒了,但更多的举子仍旧在城门下坚守。他们固执的认为,若没有牺牲的勇气和魄力,是没可能打动圣心的,所以他们甘愿牺牲。
好在秦守拙得了秦雷的命令,一直密切的关注这些士子,一欸有人晕倒,便赶紧命人扶起来抬出去,好生救治看护,却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
就这样坚持了三天,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吱呀呀的缓缓打开,一队传旨太监走出来,清清嗓子宣布道:“陛下有旨,着十名举人觐见,聆听圣谕。”
举子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艰难的转动着脖子,互相看一看,只见一个个的都神情木然,想挤出一丝笑容都不能够,却是冻僵了。
好半天才,举子们才俯身虚弱道:“谢主隆恩。”商德重、方中书等各省的领袖人物便晃晃悠悠起身,却又体力不支的摔倒在地。
那传旨太监见了,无奈道:“去里面抬十顶轿子来。”
趁着轿子没来的功夫,商德重等人虚弱的对身边人道:“告诉诸位同年,我等面见圣上也不会……让步的……”这话很快在人群之中传开了,举子们纷纷回话道:“我等继续在这里跪等,除非你们成功了,否则绝不起来。”
不一会儿,便有十顶青呢小轿抬了出来,小太监们扶着几位举子上了轿,颤悠悠的抬进了皇宫大内。
过了太和门,上了青云道,便转到了宣政殿后面,天子上朝前休憩的地方。
小太监又将十人从轿子服下来,那领头的太监陪笑道:“为保证陛下龙体安全,例行搜身,诸位莫怪。”举子们无力点头道:“合该如此。”几个小太监便上前,异常熟练的从头摸到脚,除了些玉佩、印章、毛笔、碎银之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别的物器。
领头太监这才放心道:“诸位稍后。”便进去通禀,旋即又出来道:“陛下有旨,宣诸位士子觐见。”几人便哆哆嗦嗦的跟着太监低头进去,也不知是吓得还是饿得。
一进房间,便好似到了南国春日一般,众人直感觉扑面一阵温暖,不由贪婪的深吸几口暖气,稍稍温和下冻透了的胸腹。几人也不敢抬头,只好一个劲的瞅地上精美的提花地毯。直到听着那太监小声提醒道:“还不跪下?”这才忙不迭的三叩九拜,口中直呼万岁晚睡万万税……
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口音不同,叫起‘万岁’来自然千奇百怪,好在昭武帝早已习惯,淡淡道:“起来吧。”众士子这才毕恭毕敬的直起身子。
昭武帝对这些士子的恭谨颇为满意,因其堵门三日带来的郁闷也不翼而飞,温声道:“都抬起头来吧。”
士子们赶紧把头抬起来,但视线仍旧低垂着……只不过从地毯上移到昭武帝肚皮上罢了。
昭武帝微笑道:“都还没吃早饭吧,正好朕也没吃,咱们边吃边谈……”说着对卓言道:“传膳。”
卓言笑道:“遵旨。”说完一拍手,便有一队婀娜的宫女款款上前,将十几样各色粥品、几十样清口小菜、上百种点心蜜饯端上来,将昭武帝面前的长桌填得满满的。
昭武帝见士子们还跪在地上,不由笑道:“都坐呀,这是私下会晤,不要拘束。”为上者就是这么虚伪,你若是跟他拘束,他就一个劲儿的让你别拘束。可你要把这话当了真,他就要嫌你没规矩了,着实难以伺候。
士子们依命爬起来,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却没人跟着昭武帝一道用膳。昭武帝以为这帮孩子拘谨,端着碗筷笑道:“快吃吧,吃完了好说话。”
士子们却依旧没有动筷子的意思,昭武帝奇怪问道:“为何不吃呢?”坐得最近的一个举子恭声道:“回陛下,诸多同年皆在外面忍饥受冻,我等实在是不敢背弃他们,享用这人间美味。”尽管肚子打鸣似的叫唤,他们依旧坚持着。
卓言微微恼怒道:“大胆……你们这是抗旨知道吗?”但昭武帝今日仿佛看对眼一般,摆手阻止卓言道:“罢了,他们初次觐见,就不讲究这些了。”众士子想不到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不由热泪盈眶,心道:‘多好的陛下啊,我们一定要清君侧!’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又要伏跪于地。
昭武帝伸手虚扶,呵呵笑道:“免了吧,别跪来跪去的了。”说着推碗道:“罢了,我们到边上说话。”卓言焦急道:“陛下,您可要用早膳的。”
昭武帝一瞪眼,怒道:“朕的孩子们都不吃饭,难道朕吃得下去吗?”赤裸裸的收买人心,却异常的好用,把十个士子感动了四对半,七尺高的汉子就那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真跟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昭武帝心里那个舒坦啊,与众举子在偏厅坐下,微笑道:“你们联名上的折子,朕仔细看了几遍,很有文采吗,子也写得很漂亮,出自谁的手笔啊?”
方中书赶紧拱手道:“回陛下,文章是大家集思广益得来、学生不过稍加润色,并代为执笔而已。”
昭武帝捻须赞许道:“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山北举子方中书。”他赶紧恭声答道。
昭武帝微微一笑道:“中书,好名字,将来入主中书省也说不定呦。”
方中书内心一阵激动,赶紧谢恩道:“承陛下吉言。”
昭武帝摆手轻笑道:“但你们现在还很不成熟啊,按下这文书的内容不说,单说你们在皇宫门前静坐这一出,不是弃自身于险地,置朝廷于为难,陷君父于不义吗?”声调虽不高,却字字诛心,让人不寒而栗。
几个士子面色变得惨白,商德重咽口唾沫道:“陛下明鉴,我等士子确是舍弃了自身安危荣辱于不顾,然我等冰心可鉴,只为惩奸除恶、匡扶正义,却没有折辱朝廷、为难君父的意思。”
昭武帝淡淡笑道:“设想一下,天下的百姓会怎么议论,百年后的史书上怎么写?他们会说,昭武十八年二月,众士子不满朝廷驱逐难民、操纵科举,于承天门前聚众请愿、饿死冻死无数……”狭长的双目缓缓扫过众人,平静道:“你们青史留名、死得其所了,可你们想过百姓会怎么说朝廷吗?史书会怎样写寡人吗?”
昭武帝便冷冷道:“他们会说……唐末一般的朝廷,夏桀一般的皇帝!”
士子们都是些碧血丹心的青年,哪禁得起昭武帝这番连揉带搓?立时汗如浆下,下饺子一般噗通噗通的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昭武帝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这种从内而外的恭敬了……那些文武官员在两个老混蛋的带领下,一个个前倨后恭,假模假样的令人恶心。
‘还是赤子之心好哇。’昭武帝心道:‘就像我那小五……’想到这,便最终笃定了处理问题的法子,换上一幅温和笑脸道:“起来吧,还是那句话,念你们年青,又是初犯,这次就不追究了。”
众举子这才直起身子,小心翼翼道:“谢陛下海量。”
昭武帝点点头,吃口茶道:“你们所奏之事,朕已经查实,并不是诬告。”
听他这么说,众举子不由微微兴奋起来,一齐颤声道:“求陛下主持公道。”
昭武帝喟叹一声,负手起身道:“公道公道,何谓公道?”说着一指那商德重道:“你说说看。”
商德重清清嗓子,清声答道:“回陛下的话,学生以为,公道就是公平公正,让恶的得到应有惩罚、让善的得到应有褒奖,惩恶扬善、各得其所,便是公道。”
昭武帝的高底朝靴踩在地毯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听完商德重的话,他轻声道:“你说得不错,但那只是个人的公道,而不是天下的公道。”
“天下的公道?”士子们不禁诧异道。
点点头,昭武帝微笑道:“不错,一件事情可能对这个人好,但对那个人不好。譬如说流民的事情,将其留在京中,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可对朝廷来说却未必是件好事。所以说,这天下的公道是多数人的公道,而不是某一些人的公道。”
说着站住脚步,肃声道:“朕和朝廷所坚持的公道,就是这天下的公道。”
士子们被他说得晕晕乎乎,心道,或有其事吧……又听昭武帝笑道:“所以呢,很多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朕是要站在全局考虑的,也希望你们能体谅一下朕。”他下定决心要收服这些士子,姿态自然放得很低。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士子们哪里还敢呛声?便恭声道:“请陛下训示。”
昭武帝开心笑道:“放心,委屈不到你们。”说着伸出两个手指头道:“首先,朕会妥善安置那些灾民,决不让他们过不下去……”说着屈下一个指头,又看一眼憔悴不堪的众举子道:“第二,还你们一个彻底公正的大比,如何?”
士子们心道:‘说一千道一万,我们求的不就是这个吗?’闻言真心实意的激动叩首道:“谢主隆恩,无论能不能及第,我等皆终生忠于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对于士子们所表的忠心,昭武帝不置可否道:“但是否减免税赋、如何整顿吏治,乃至于文丞相的事情,却需要朝廷商议斟酌后才能决定……无论结果如何,希望你们都能劝说外面的同年,不要再折腾自己了,回去好生休养以待下月的大比吧……”
忍饥受冻了三天,士子们其实也有些熬不住了,奈何早已是骑虎难下之势,不得不硬着头皮撑下去罢了。此时既能达到根本的目的,又能体面的下台,对难民们也算有了交代,士子们也就不奢求什么惩治贪官、减免税赋了……
相互交换下眼神,一齐叩首道:“简在帝心、乾坤独断。”
昭武帝哈哈笑道:“确是些忠良之士,这样吧,若是能考中,朕便认了你们这十个天子门生。”又觉得这样过于随意,把脸一板道:“这天子门生可不好当,朕对你们会更严厉的……考不中进士,一样不许你们出来做官!”
这些日子以来,士子们饱受煎熬、遍尝冷暖,哪受过这般礼遇?这般隆恩?一个个不由感激涕零,泪流满面,撅着屁股俯首道:“考不中进士,无颜称陛下为师尊。”
昭武帝将其一个个扶起道:“都会考中的……”他这金口玉言,算是许了十人的前程。
这老东西端得是好算计——这十人乃是九省一府的士子领袖,得到他们的心,便是得到全国大半士子的心。而他所付出的,只是一次假惺惺的礼遇,以及‘天子门生’四个轻飘飘的大字,实在是惠而不费的紧。
所以秦雷说,等尘埃落定时,便是猛虎和狮子分食猎物的时候,他这样的豺狼也只能在边上巴巴的看着……即使这头猎物是他亲手捕获的。
掌握最强暴力者胜出,这就是元规则,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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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上朝的时刻到了。”卓言低眉顺目道。
昭武帝点点头,对刚收的十个学生道:“随朕一道上朝。”
“遵旨……”十人恭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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