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守拙眉毛一挑,朝东边三公街方向拱手冷笑道:“此乃相爷的钧旨,城内各处告示墙上都有中书省明发的文书,你们难道无人看到吗?”
士子们面面相觑,他们一大早就四处寻找难民,却是疏忽了那些贴在墙上的告示。
秦守拙轻哼一声,让师爷从后堂取过一张加盖中书省印信的文书,当堂宣读起来:“大秦有律有规,人不得离其乡里、民不得荒芜其田。今数省百姓背井离乡、荒芜其田,虽情有可原、然罪不可恕。殊不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万民当含辛茹苦、自食其力,岂能寄人篱下、食此嗟来之食?不仅令祖宗蒙羞、更触犯秦律,按律当枷一月、徙三千里,以示惩戒。”
话音一落,立刻引来举子们七嘴八舌的声讨。秦守拙使劲敲几下惊堂木才压下嘈杂,示意师爷继续。那师爷定定神,接着念道:“然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今圣上仁德、宰相宽宥,念其初犯,愚昧鲁钝,但以仁爱视之、不以刑罚责之。令其三日内远离京畿、各归其所,以待春耕,可相安无事,否则罪加一等、严惩不贷。令户部主办、京都府、京都兵马寺协理此事,照此执行、不得有误。大秦中书省左丞相,文昭武十八年二月初一。”
待师爷念完,秦守拙也收起了那副倨傲面孔,一脸悲天悯人道:“我乃是京都父母官,自然了解那些客居京里的百姓之境遇,对他们的同情怜悯之心,比起诸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说着轻声道:“然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还是让他们各归其所的好。”
举子们见他态度好转,也渐渐安静下来,方中书代表众人拱手道:“大人爱民如子,学生等人自是钦佩不已。可您也说过,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我华夏百姓自来恋家、若非有不得已的苦衷,岂能有家不回、甘愿在京都遭罪呢?”
秦守拙一脸不解问道:“本官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你能为我解惑不成?”
方中书颔首道:“经过我等士子的反复调研讨论,确有所得。”遂清清嗓子道:“根源在苛捐杂税上,大人应该知道,我大秦的田税按亩、丁税以及其他杂税皆按人头征收。且我大秦各种名目的摊牌杂税多如牛毛,竟比正税要高上许多倍,若是百姓仍有当年的土地,生活虽然窘迫些,但好歹还能交上税。”
“但现行‘两税制’下土地合法买卖,便为土豪劣绅们兼并穷人土地提供了便利:一欸灾荒之年,贫民交不起税时,只能向本乡富绅借贷。而这些劣绅们便趁机放出高利贷,待贫民到期无法还钱时,他们就勒逼贫民‘卖地而不移税’。”
经过一场场的研讨辩论,这些道理在他们心里一清二楚,讲起来自然是铿锵有力、明明白白:“富人们买下了贫民的土地,但相应的纳税义务仍由贫民们负担,既是所谓的‘产去税存’。”
说到这,他的语气变得愤懑道:“按朝廷规章,应该每五年重新核定一次人口田产数目,以确定每户的纳税额度。然我大秦上次全国范围内丈量土地、稽查人口,还是在先帝末年,至今已有近二十年时间。这二十年里土地大量集中到了富绅地主手中,而百姓们则被沉重的赋税压得难以为继。别说家有余粮度荒年了,就算勉强养活全家也是难上加难的。”
随着他的讲述,大秦农民的困顿现状便似一副灰暗的画卷一般,展现在人们眼前。就是头脑最简单的衙役,也能感到那些可怜难民的命运是多么的凄惨。
“他们没有钱粮缴纳秋税,所以逃到了京城;他们也无力缴纳春税,所以不敢回去,是这个意思吗?”秦守拙言简意赅的总结问道。
“大人钧鉴,正是如此。腊月里朝廷把他们赶到京外野地里,冻死冻残了许多人,几乎家家都损失了壮劳力,在税赋丝毫不减免的情况下,回去就是个死,所以才宁肯在京城住窝棚、掏大粪、背死尸也不回去。”说到这,方中书已是泪流满面,一撩袍角道:“请大人垂怜,给那些可怜的人儿一条活路吧……”
堂内堂外二百余书生也跟着跪下,齐刷刷拱手道:“请大人垂怜……”场面自然极是震撼。到这会儿,外面的看热闹的百姓也已经明白过来,原来这群举人老爷是在为民请命,要搭救那群可怜的难民,便有不少人跟着下跪道:“秦老爷就答应他们吧,这可是莫大的阴功啊……”
秦守拙见火候到了,便起身离开案子,朝地上跪着的士子一躬道:“快快请起,本官答应你们就是。”众士子顿时喜出望外,纷纷道:“此话当真?”
秦守拙亲手把方中书拉起来,攥着他的手笑道:“当然当真,本官立刻召回本府所有差官衙役,不让他们参与驱赶难民的行动。”
方中书感动道:“这样大人会不会受到责难?”
秦守拙装作不经意的递出一顶高帽道:“你们一群举子都能不畏强权的为民请命,本官堂堂进士出身、三十年的大秦官员,难道不如你们?”说着一拍胸脯道:“放心,丞相那里追究下来,本官一力承担,不会牵连到你们的。”
士子们感动不已,高声道:“秦大人能为民做主就是好官,我们不能让他因此遭殃!”这里面数红脸的涂恭淳叫得响,只见他跃出人群,大声叫道:“反正我们也及第无望、无法做官造福了,还是保住秦大人,让他继续庇佑一方百姓吧。”说着一脚踢翻边上写着‘肃静’的竖匾,沉声喝道:“这责任还是我们担了吧!”
众举子本来就满腹的抑郁躁动,看到涂恭淳如此狂野的举动,脑子顿时嗡的一声,大喊大叫道:“我们来承担,不让大人受累。”便七手八脚的把大堂上的屏风、牌匾、盆景、供桌之类的东西统统掀翻在地。
衙役们望向一脸严肃的府尹大人,不知是否应该上前阻止。秦守拙却毫无所觉的望着这群可爱的书生,他知道,这些书生故意破坏了府衙,给他收兵回来镇压的理由,这样就不算是抗命,也就无所谓承担责任了。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翻腾,让他的喉头一阵阵发紧。一种莫名的感动油然升起,他突然觉得不能让这些士子白白牺牲了……也许大秦的未来,就需要这样一群年青人呢。
想到这,他改变了原定的计划,举手大声道:“大家静一静,本官有话要讲!”对他的话,士子们还是能听进几分的,闻言暂时停下动作,定定望着他。
只听秦守拙沉声道:“你们还年轻,我以一个老大哥的身份,在此奉劝大家一句,无论你们准备采取何种行动,都务必要合规合法,切莫再做今日这种鲁莽冲动的事情,否则你们的前程就全毁了。”见举子们都流露出倾听的神情,他微微一笑道:“凡是要在理字上站住脚,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也能争取到更多的同情和帮助!”
所谓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举子们心中恍然道:‘对呀,错在朝廷、罪在宰相,我们明明是占理的,为何要行此自暴自弃之举呢?’纷纷朝秦守拙拱手施礼道:“谢大人指点迷津,才让我等没有步入歧途!”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秦守拙有些担心问道:“诸君意欲何往?”
方中书哈哈笑道:“我等去合法合规的说理去!”
秦守拙闻言一躬道:“诸君绝非独行。”直到众生悉数离去,他才抬起头,目光复杂的望向门外,良久才沉声道:“告诉几位捕头,停止驱逐难民。”
待衙役领命退下,他又道:“备轿,我要去清河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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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子们离了中都府衙所在的铜锁大街,正欲去日常集会的陇右会馆寻找商德重,共议上书之事,却看见百姓纷纷往南边跑去。涂恭淳一把扯住一个汉子,大声问道:“大哥,你要干啥去?”
那汉子不耐烦的看他一眼,待见到他的举子打扮后,才换副笑脸道:“回这位举人老爷,南城那边有举人老爷为了京里难民,与官差打起来了。”
举子们一听,赶紧跟着人流往南边跑,约摸跑了一刻钟,便到了南城最有名的铁狮子大街。只见大街上已经里外围满了百姓,涂恭淳性子急,一边拨拉着人群,一边大叫道:“让让、让让……”百姓们见又来了一群举人,赶紧让开道路。
涂恭淳他们方得以挤进去,只见一群兵马寺和京都府的兵丁将街道两头堵上。而宽阔的街道上挤满了满面惶恐的难民,这些人背着铺盖粮食,显然是被驱逐至此。
而辛骊桐他们那群士子,则手挽手阻挡在官兵和难民之间,他们背对着难民,怒目圆睁的盯着如狼似虎的兵丁。兵丁阵中一个裨尉打扮的军官正在喊话:“相爷的命令你们都听到了,就不要再负隅顽抗了,要知道刀枪无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参加下月的大比呢?”
举子阵中的辛骊桐高声回道:“我们的态度也早说明白了,中书省下得是一道乱命,我们京中举子准备公车上书,请求朝廷重新商榷此事。在这之前,请这位将军行个方便,暂缓执行此命。”
所谓‘公车上书’,乃是汉唐时期的太学生,对时政民情有什么看法时,采用联名奏章的方式,直接向朝廷表达意见。此法在汉朝时常用到,但唐朝时,诸生采用此法反对武后登基,遭到了严酷镇压,上千士子悉数杖三十、流徙千里,除了些许福大命大造化的,撑到了开元年间得以获释之外,其余的尽皆死于非命,下场悲惨至极。
之后四百年,便再未有士子敢采用此法,‘公车上书’四个沉甸甸的大字也渐渐湮没在历史长河中,那兵马寺的裨尉自然也无从知晓,闻言纳闷道:“什么公车上书?听说去年有个挨打的郎官叫‘公车商书’,你们说得是他不?”说着哂笑道:“一个小小的郎官可不济事,你们至少也得找个尚书侍郎才行吧。”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两边人层次差的太远,根本没法沟通,辛骊桐只好尽量直白道:“我们要找丞相大人请愿,请诸位军爷先不要驱逐这些难民。”
那裨尉这下听明白了,但脑袋依旧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粗声道:“本将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但军令如山,这些人是必须要撵走的。”说着一挥手中的马鞭,大声道:“我数到三,再不让开就莫怪我翻脸了。”
举子们一阵恼火,冷笑道:“我们乃是堂堂正正的举人,是不受刑拘的,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那裨尉也冷笑道:“本将又没打算拘你们,我只需把你们撵开就是了。”说着沉声喝道:“一…二……三……”见居然无人让开,裨尉也恼了,咬牙道:“来人,把这些举人老爷驾到一边去!”
举子们听了登时火冒三丈,挺着胸膛怒目而视,口中还愤愤道:“天子脚下,竟敢尔尔,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倒把逼上来的兵士唬的不敢出手。
那裨尉见这些举子如此不知死活,狠狠一抽手中的马鞭,高叫一声道:“王法?爷爷我们就是王法!动手!”听上官又重复一遍命令,兵士们不再犹豫,伸手去拖拽辛骊桐等人。
可怜这些士子们手无缚鸡之力,怎能敌得过这些膀大腰圆的兵士,几下便被人扯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被抵挡不住。他们身后的难民终于憋不住了,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怒吼道:“怎能让举人老爷们替咱们这些穷汉挡灾呢?”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边应和声:“保护举人老爷!”便有数不清的灾民挺身而出,将那些风雨飘摇中的举子拉在身后,与巡查寺、京都府的兵丁扭打在一处。
那些兵丁一见对方换人了,心道:‘若是那些举子我们还会缩手缩脚,但打杀几个穷鬼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到这,立刻放开了手脚,舞动着手中的水火棍,毫不留情的往难民身上招呼。
那些棍子乃是实心硬木所制,寻常人一旦挨实了便是筋折骨断。在这些官差一番不留手的殴打之下,顿时有几十难民被打倒在地,惨叫声、咒骂声、呻吟声混杂在一起,场面顿时混乱极了。
涂恭淳等人再也看不下去,刚要上前与那裨尉理论,便听到边上有人大喊道:“中都府的小子听着,府衙遇袭、大人下令速速回援,还不跟我回去!”中都府的官差听到是府里的王捕头,一齐吆喝一声便潮水般退去,把兵马寺的兵丁晾在了场中。
趁着这些兵丁愣神的功夫,辛骊桐等人又把难民拉到身后,重新用身子护起来,目眦欲裂的朝那裨尉大喊道:“尔等今日所为必将永载史册!遗臭万年!”要不怎么说书生意气呢?这些人心里气急了,那是一句软话也说不出的。
裨尉大人正因为京都府衙役不仗义的撤走而窝火,闻言更是气的七窍生烟,将手中马鞭一甩,高叫道:“拿下、拿下、统统拿下!”
兵丁们上前便要将其捆绑拿下,但难民们那里肯答应,又挤到前面护住这些举子,双方终是厮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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