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孟州府执事阻彼岸 快活林金主会林锋

  快活林地处天风、狄戎两国交界之处,北距泰宁河四百余里,虽不兴漕运,却是两国陆路交汇之处。
  此地属天风国孟州府管辖,然因交通便利,故人目繁多鱼龙混杂,极是混乱。
  快活林是真正的地下国度。
  此间不但有青楼、酒坊、票号、当铺,还有黑道销赃的鬼市,更是天下最大的赌场。
  这赌场内不禁出千,在此处豪赌一场,可教人顷刻富可敌国,也可教人立时倾家荡产。
  每日最大的赢家倘愿将全部赌金为筹,便可向老板娘许愿,无论是何等肮脏龌龊、背德血腥,她皆可实现。
  素来无人敢在此处追究后果,赌客奉上的赌金,便是他的免罪金牌。赌金越多,老板娘能替他承担的责任便越大。
  快活林是天下最能教人放肆的所在,此间素来无法无天,无所谓法律、规矩。倘使非要寻一个出来,大抵便是快活林只用黄金说话了罢?
  不错,快活林只认黄金,哪怕是九成九的足色银两也不成。
  纵是如此,天下的赌客也极难抵挡奉金许愿的诱惑,带着成箱黄金、由四面八方敢来的赌客与日俱增,只为成为当日快活林中最大的赢家。
  每个都怀揣着不可示人的愿望,每个都藏着腌臜的心思,每个都盼着要教黄金掩埋时,耳畔传来老板娘相邀顶层的音声。
  这日深夜,快活林一如往日的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癫狂大笑与懊恼叹息混在一处,几乎乱作了一锅粥。
  赌徒中穿梭着无数捧酒侍女,个个年轻貌美、身上仅着层轻纱,素白胴体在光影间勾勒出根根曲线。虽总有些不老实的爪子在身上揩油,面上清婉笑意却素不见减。
  桌边皆站着几个年约舞勺的清秀少年,大抵是为那些喜好男风的赌客所备。此类人士虽是少见,却并非无存。
  大门洞开,红袍客昂首阔步而入,门前侍女齐道万福。
  红袍客面容颇是俊朗,只是面上极是冷漠,仿要拒人千里之外。
  他怀中抱口细剑,鲨鱼皮鞘上有处补痕,眼底凌厉森然神光在场中缓扫,俨如审视大好河山的君王。
  大抵是教他森然神光所慑,周遭侍女竟无一个敢上前搭话。
  “锋芒毕露,此人不简单。”闫辉心内已替这红袍客下了这十一字考语。
  此人气势太盛,锐利得无物可束。
  他正想着,红袍客却忽得提步来在近前,待开口时一块盘龙金牌已立在面前:“冷罗刹身在何处?我要见她。”
  闫辉心内冷笑:“你算甚么东西,也想见老板娘?”
  口中却道:“兄台请了,老板娘近来心境不佳,许久不见外客,烦请恕罪。”
  红袍客冷冷瞥他一眼:“误了冷罗刹的事,你还能有命在?速速退开,休来阻我。”言罢径往阶上行去。
  闫辉瞧红袍客桀骜,口中冷笑两声,只一抬手便阻了他去路:“你可知道擅自上楼之人,哪个能有命在?”
  红袍客横目一眼,左手剑指已往闫辉喉下天突穴直点。
  这一下来得又快又凶,兼又是直奔命门要穴而来,便是闫辉有武功傍身也不敢托大,当下忙退两步抬手便往他腕上拿去。
  红袍客见他出手,口中一声冷笑,左腕稍一压,剑指便已落在闫辉臂内孔最穴上。
  闫辉哪料他变招竟能迅捷至此,一时只觉右掌酸麻无力,右臂自肩以下再难动弹。
  他正待唤人刁难,忽听楼上一清脆女音吩咐:“林君乃我相邀,闫执事休要阻拦。”
  闻得此人言语,闫辉立时收招行礼:“得罪贵客了,楼上请。”
  原这红袍客正是林锋。
  他自冷哼一声,撞开闫辉便往楼上行去。
  待上顶层,只听瑶琴“铮铮”两声,旋即便听适才清脆女音慵懒而起:“想不到,蒋首领麾下的金牌杀手彼岸竟生着一副如此的好人材。林君请坐。”
  林锋只管在圆桌边落座:“老板娘差了,我是刺客,不是甚么一般杀手。”
  老板娘娇笑:“都是杀人,又存着甚么两样?”
  “一可为义,一只奉金。这便是两样。”
  “倒是妾身小觑了林君。”
  说话间,只听身后珠帘轻响,林锋循声望去,只见帘后已转出个美艳妇人来。
  她着身月白襦裙,肩上搭块淡粉披帛,满头长发乌黑莹亮,松松垮垮落在浑圆肩上,瞧面容似较林锋还小着四五岁的模样。
  “久闻快活林冷罗刹艳名,想不到竟也如此年轻。”
  高慧心微一笑:“妾身已近四旬年岁,哪里还年轻。林君是嫌酬金不足么?来人,看茶。”
  林锋也不动茶盏:“足够,我只想知道——老板娘出于何故,想要一颗人头。”
  二人对视半晌,才见高慧心自桌下摸出根细长烟袋来,旋即又撕个纸卷,将纸内烟草塞入烟锅。
  她伸了拇指出来,在口中沾些津液压实烟草,就着烛火深吸了一口。
  良久才见她吐出一条长长烟龙:“冷罗刹杀人,还需要甚么理由?只是想杀罢了。”
  林锋素恶烟草气味,他挥手将烟雾扇散:“冷罗刹杀人属实无需理由,不过——女人杀人大抵是因男人负心。”
  高慧心惨然一笑:“倘妾身不说你带怎地?”
  “那便请老板娘另请高明。”
  高慧心是个苦命的女人,这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
  她自幼孤苦,十四岁时为个面饼卖了身子,也将她身上那张脸刻在了心底;十九岁那年,已闯出冷罗刹名头的她找到了卖饼的畜生,手中的刀自他口中刺入,内脏搅得细碎;待到了二十三岁,已是快活林的老板娘。
  老板娘又填一袋烟,故意往林锋面上喷了一大口云雾:“一年前,付啸风到了快活林,那时节他还未得入主东宫。”
  她又深吸一口,烟锅中暗光忽明,唇上大红口脂与碧玉烟嘴冲突得刺眼。
  “他是那日最大的赢家,赌金一百三十万尽数推在我面前,愿度一夜良宵。”
  高慧心吸着烟,言语中全无波澜,似在讲个故事与林锋听:“他在快活林住了三个月,还立下誓言,倘他能入主东宫,妾身便是太子妃,他要照顾妾身一辈子,不让妾身再受到一点伤害。不过——”
  “他食言了?”
  “不错,他食言了。”高慧心在桌角上磕掉烟灰,余烬在西域羊绒毯上烫出一个个难看的洞来,“他不但食言让妾身等了整整一年,还另娶了一个女人。”
  “所以你便要杀了他?”林锋撇撇嘴,“莫要忘了,两界山下有只猴子等了一个和尚整整五百年。”
  高慧心翻个白眼,似嫌林锋极不着调:“区区一年的辰光,区区一个太子妃的虚名,便能教妾身动了杀心?林君未免小觑了妾身。倘他许我的,是天风国的皇位还差不多。”
  她这白眼极显妩媚,便是林锋也不由多看了一眼:“究竟是何事教老板娘动了杀心?”
  “他付啸风便是有千般过错,我也原宥得——可他就是不该忘了照顾我一生的言语,更不该派人……掐死妾身的骨肉!”
  女人以掌加颅长发掩面,她咬牙切齿音声森然,直欲教人骨髓化冰。
  “我那苦命的孩儿不过两个月大,竟教人扼死在了摇篮里!”高慧心猛得抬起头来,晶莹泪珠纷纷滚落,清澈眼底满是赤红血丝,美丽面上皆是疯狂神色,狰狞得教人心生畏惧。
  她音声略有些颤抖,其中却蕴满了杀意,便是林锋听了,也倍觉毛骨悚然。通红眼中燃起仇恨之火,仿要将快活林、将孟州府乃至整个天下焚作灰烬。
  林锋自诩杀人如麻,见他如此作态也感浑身一紧,身上发麻如坠虿盆。
  他喉结微动,低低吐出句“节哀顺变”。
  “如今说这些还有甚么用?我那孩儿……终是……终是死了……”高慧心抬手拭泪,面上笑容依旧残忍,猩红舌尖轻舐着指尖泪滴,如舐付啸风鲜血,“我要替聪儿报仇……如他不死,我如何甘心,又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聪儿?”
  林锋心内不由暗想:“冷罗刹早年在江湖凶名赫赫,现今看来,也不过如个寻常女人一般……”
  他心内念头未绝,口中已道:“老板娘放心,此事林某自然替你作得干净利落,教令公子安眠九泉。”
  高慧心勉强一笑:“妾身便代聪儿谢过林君了。”
  她稍一顿,忽又道:“妾身实是有些羡慕林君的。”
  林锋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又有何处能教老板娘羡慕?不过是刀口舔血、以杀为业罢了。”
  高慧心自嘲笑笑,美艳面上涌起一抹凄凉神色:“听闻林君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情从无到有,便是万劫不复’,大抵妾身——早便是万劫不复了罢?”
  她见林锋默然不语,便又道:“人性与我实在多余,有时作个无点人性之人,也未尝不好。”
  林锋望着帘内瑶琴:“你错了,人如失了人性还能是人么?”
  他看高慧心怔怔点头若有所思,忙又道:“老板娘既同付啸风同处三月,想必对他好恶已有知晓。”
  高慧心命人取了文房四宝,自在笔上拱了浓墨,顷刻便写了三页。
  她将淋漓墨汁细细吹干,这才递在林锋手内:“妾身所知,皆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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