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59节
第二十五章
熙朝的大军于正月初七还朝,国师随三殿下提前两日会入军中,率大军凯旋,回到了平安城。
十来日前,连三便于灵泉解开了帝昭曦的封印,昭曦恢复法力后便立刻离开了。昭曦将前往何处,他们都很明白,但连三并未阻止,也不曾过问。国师猜不透三殿下在想什么,自个儿追着昭曦到了密林边缘,告诫了他一句:“你和郡主真的不合适,你不要乱来。”昭曦却只是讥诮地朝他笑了一笑,像是觉得他一个方外之人同他谈这事很是滑稽似的,不等他再说什么,已掠风而去。
昭曦离去后,连三在密林中待了三日,其间谢孤栦来了一趟。因林中洞府被三殿下给毁了之故,没有待客的地方,二人只能在洞外谈话。国师听下来,觉得这场对话的主要内容是三殿下让谢孤栦去九重天给太晨宫带个话,请东华帝君闭关结束后来凡世见一见他。
国师琢磨了一阵,觉得三殿下应该是想将祖媞神的事移交给东华帝君。国师这人,做事讲究善始善终,没有试过做到一半的事中途交给别人,不禁心生不舍。待谢孤栦离开后,国师试探着问连三:“殿下这是不打算再继续寻找祖媞神了吗?”问出这话后想起来,“帝昭曦说当日祖媞神化为了红莲子,被墨渊神种去了南荒,”他方才恍然,“殿下如今不能上界,自然不便寻访,的确该将此事移给他人才是。”
他自问自答了半天,三殿下泡在灵泉中,只微微抬了抬眼皮,纠正他道:“是祖媞的一口灵息化作了红莲子,而非祖媞化作了红莲子。”
国师有些糊涂,但他自认为自己此前听懂了昭曦的话,搞清了两者的关系:“既是祖媞神的灵息所化,祖媞神化光后在这世间又再未留下旁的什么,那祖媞神复生的所有希望,照理来说,的确只能寄托在那枚红莲子上了。红莲子便是祖媞神,祖媞神便是红莲子,似乎并无不妥。”
三殿下不置可否:“昭曦也想让我这么认为,”他一只手靠在池壁上,面无表情道,“正因他想让我这么以为,我反而觉得,灵息是灵息,祖媞是祖媞,红莲子此时不在南荒,祖媞此时亦不在南荒,祖媞即便复生,也是从光中复生,同红莲子并无干系。”
国师喃喃:“既然通过红莲子并不能寻到祖媞神的踪迹,那殿下又一直追寻红莲子的下落……”
三殿下淡淡道:“不寻红莲子,未唤醒帝昭曦,我也不知祖媞的下落竟同红莲子并无干系。”
国师窒了窒,将他们一路行来之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果然如此,然连三此时对于祖媞真身的推测已经超出了国师的智识范围。须知当国师同凡人在一起时,通常是他让凡人觉得他说的话超出他们的智识范围。国师感到了一种风水轮流转的痛苦,他半捂着脸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帝昭曦骗了我们,其实什么有用的都没有告诉我们是吗?”
“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连三看了他一眼,“至少看他的态度,祖媞神应该很安全,用不着我多此一举施加援手。”
国师想想也是,又忆起数月前,连三按照谢孤栦送来的冥司笔记前去通衢之阵的阵点寻找祖媞线索,重返京城后,曾和他有过一次谈话,那时连三曾揣测祖媞就复生在此处凡世。
“殿下依然觉得祖媞神是复生在我们这处凡世是吗?”国师有些不确定,“那用不用我去跟着帝昭曦?他虽刁滑,口齿严密,但难保哪一日行止上不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不用,”三殿下仰头望着顶上那一片古树,神色中泛出一丝兴味索然之意,“我并不是非要知道祖媞在何处。”他揉了揉额角,“此事复杂,且原本不该我管,做到这个程度已足够了,后续自有帝君处置。”
三殿下不爱揽事上身,国师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做事情,虽然对半途而废感到遗憾,但总的来说他还是同意了连三的观点,觉得此事到此打住罢了。正要退下,听到灵泉的水雾之中,三殿下忽然向他道:“回京后,你多看着烟澜一点。”
连三这个吩咐乍听来得有些突兀,国师往深里一想,惊了一跳,哑然半晌:“殿下的意思是,祖媞神的那口灵息,被墨渊神种在南荒的红莲子,有可能是长依仙子,呃不,烟澜公主?”
“十有八九。”三殿下语气平平回他,像是叙说一件极寻常之事,“南荒,红莲,还有一副轻易便能修成仙身的好根骨,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了。”
国师倒吸了一口冷气:“既然烟澜公主便是当年那口灵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想象力,“那祖媞神若是再次从光中复生,会否就复生在烟澜公主身上,或者,”他无法平静地道,“如今的烟澜公主,其实正是尚未觉醒归位的祖媞神?”
三殿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揣测,只道了“或许”二字,像是因已打算不再管此事了,故而便真的不再关心,也不在意,对验证烟澜是否是祖媞也全然失去了兴趣,能记住吩咐一声国师好好保护她已是他能尽到的最后责任。
国师只能就此告退,但心中却有巨浪翻涌,久久难以平静。
此次与北卫礵食之战,意义着实重大,可保大熙西部与北部边境数十年安稳,即便天子垂拱而治,盛世亦是指日可待,故而大军回朝之日,皇帝悦极,亲自出城相迎,并于是夜在宫内丹晖楼设宴,大飨功臣。
宴至子夜方罢,臣工们三两结伴离开丹晖楼。国师今夜多饮了几杯,脑筋不大清楚。彼时正值翰林院修撰廖培英自他和三殿下身旁经过,小廖恭谨地同他和连三打了个招呼,国师想起这廖修撰也是认识成玉的,稀里糊涂地就同小廖寒暄了一句:“上次见你还是给众位公主评画时,你向红玉郡主求了幅字帖,可求到了吗?那字帖可合你的意?”不待小廖作答,又添了句,“对了,郡主她小人家近日可好吗?”
原本正欲作答的小廖听闻国师问成玉可好,默了一瞬,面上神情有些奇特:“国师大人难道不知……郡主她已前往乌傩素和亲去了吗?”
“和亲?”国师一怔,酒蓦地醒了,立刻看向了身旁的连三。国师看不出三殿下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只见他静了会儿,方淡声问廖培英:“和亲,怎么回事?”
廖培英有些愣愣的:“大将军也不知道吗?”神色落寞道,“熙卫之战,为使乌傩素能与我大熙顺利结盟,郡主自愿和亲乌傩素,嫁给他们的四王子敏达,和亲队伍腊月十七离的京,已去了二十日了。”说完这篇话,廖培英停了停,补了句,“郡主大义,乃宗室子弟之楷模。”虽是称赞成玉,语声中却难掩郁色和失落。国师听得出来,那是廖修撰对成玉的心。
三殿下的表情像是空白了一瞬,国师也没看得太真切。廖修撰拱手向二人告辞,国师颔首回了礼,偏头再看连三时,只见他一切如常,只是沉默地望着远处,不知在想着什么。国师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远处是一片梅林。
次日皇帝召见了连三,国师亦在座。御书房中,君臣寒暄了几句,皇帝主动提及了成玉和亲之事。成筠言说自己的无奈,称四王子敏达主动求娶,先时已拒绝了乌傩素王太子求娶烟澜,若再拒绝敏达,恐不仅不能同乌傩素结盟,还要交恶,故而只得应允婚事。
国师这才知道成玉和亲的内情。国师两朝重臣,深得皇帝敬爱,故而同皇帝说话一向利落不绕弯子。国师蹙眉:“臣原本以为,以陛下对红玉郡主的疼爱,此情形之下,会再遣十九公主前去乌傩素和亲,而不是舍郡主远嫁。”
成筠沉吟了一下:“大将军驰援贵丹时,令国师好好看顾烟澜,将军在前线拼死作战,朕自然不能令将军有后顾之忧。”顿了顿,“再则红玉她很懂事,知道了朕的为难之处,主动答应了这门婚事,以解国之危难。”
涓滴不漏的一席话,令国师哑口无言。的确,乌傩素只看上了成玉和烟澜,熙乌结亲,只能这二女前去。连三要看顾烟澜,站在皇帝的立场,彼时做此种二选一的选择时,令成玉前去和亲,反是卖了连三极大的情面。皇帝在这桩事里的处置,确无不妥。可,这真的是三殿下的选择,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不待国师想出个所以然来,连三开口了。三殿下回皇帝的声音很稳:“谢陛下对烟澜的照看,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关于成玉,他没有提说一个字。
二人步出皇帝的书房,国师斟酌了又斟酌,终归没忍住,问连三:“我也知殿下来此世,原本便是要保烟澜公主重回九天,再登神位,所以不能令身体不好的公主前去那苦寒之地,可殿下就放心郡主前去吗?郡主自幼长在京城,身体底子虽然不错,但也恐受不住煎熬,不如我们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郡主……”
连三打断了他的话,淡然道:“那一夜我既已做出了选择,从此后便和她再不相干,她嫁给季明枫也好,嫁给敏达也好,是她作为一个凡人的命数。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我不便相扰。”
国师愣住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这番话冷静又理智。正如三殿下所言,他既已做了选择,就该利落地同成玉划清界限。可真正喜欢一个人,果然能够如此平静如此淡然地面对心上人的远嫁吗?国师突然想起了那夜在大渊之森的山洞口帝昭曦的所言。昭曦对他说,“若你果真同他相熟,就该知道,他的喜欢不值钱。至于真心,他对阿玉,大约有三分真心吧,不能更多了。”他又想起了那夜连三的那句话:“我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喜欢她。”
国师看着连三离开的背影,一时不能言语。他第一次有些明白,为什么许多人说连三风流无情,他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三殿下的心,其实有些狠。
成玉在做梦。梦中,她正前往乌傩素和亲。
和亲队伍自腊月十七离京,一路疾行,十来日后,到了熙朝的西边国门叠木关。西出叠木关,便是绛月沙漠。沙漠贫瘠,人烟寥寥,因此朝廷未设官署,只大体将这片沙漠并入了蓟郡,由蓟郡郡守代天子牧。马匹难渡沙海,因此送亲队伍在叠木关换好了蓟郡郡守为他们备好的驼队。
出叠木关,入沙漠,所见俱是连绵的沙丘,走了三四日后,始见绿洲。有些小绿洲中扎了村寨,可供驼队补给,但更多的绿洲中,只是零散着一些废墟,隐约可辨出城邑的模样。
护送成玉前去和亲的将军姓李,从前戍过边,对绛月沙漠算了解。李将军告诉成玉,沙漠之中有许多故事,潜伏着许多危机,也孕育着许多生机。一场流沙就能让一个部落灭亡,一处水源又可以令一个族群复生。
成玉远目莽莽黄沙,问李将军,水既然代表着生机,那沙漠之中,大家应该都很喜欢水了?
李将军却摇了摇头:“也不尽然。郡主可知,从前这片沙漠也是很繁荣的,位于沙漠中心的盐泽湖三角洲地区,更是富庶丰饶的所在。开朝之初,高祖还曾在那里设过郡。然有一年绛月之夜,沙漠里却突然发了洪水,整个绛月沙漠一夜之间为洪涛所据,滔滔洪流之下,所有繁华一夕成空,朝廷自此方知其无力掌控开拓这片沙漠,那之后才任它荒弃了。”
成玉听着这段两百多年前的旧事,仿佛在听一个遥远的传说,彼时她并没有将它当回事。可谁能料到,就在这段对话结束后的第三天夜里,两百年难遇一次的绛月沙漠的洪水,便被他们给遇上了。
沙地震颤,驼铃慌乱,绛月之下,不知从何处生起的洪流携着黄沙向送亲的驼队涌来,像一匹恶劣而狡猾的兽,踩着优雅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吞食身旁的一座又一座山丘,以此震慑吓唬目光尽处的猎物。
四面都是洪涛,送亲队近千人就像是被兽群包围的羊羔,成玉在绝望奔逃的人群中急惶地寻找朱槿、梨响、姚黄和紫优昙,脑中昏昏然想着,在这天罚一般的困境前,仅靠人力他们绝无可能获救,靠花妖们的力量,或许还能解此危难。可她跑得腿都要断掉,叫得声音都要哑掉,却四处都寻不见花妖们的踪迹。
就在她满心绝望之际,有两名侍卫找到了她,将她拖抱着带去了最高的沙丘。侍卫们扶着她在那高丘之上站稳,她转身回望,见急涌而来的洪流蓦地便吞掉了丘下的驼队,前几天还和她玩闹的驼队向导的小女儿哭着向她求救:“郡主姐姐救我!”她立刻便要冲下沙丘,却不料一个浪头打来,那小女孩转瞬便消失在浊流之中。她无法自控地大叫:“不!”
然后她喘着粗气醒过来了。
有人握着她的手,在她耳旁一迭迭柔声安慰:“没事了,阿玉,没事了。”
成玉睁开眼睛,朦胧火光中,看见了近旁的白衣身影,她本能地低唤了声:“连三哥哥。”
那人垂下头来定定看着她,良久,语声有些哑:“你竟还在想着他。”
成玉一怔,努力睁了睁眼,这才看清,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安抚她的人,并非连宋,而是季明枫。
记忆在一瞬间回笼。
回过神来的成玉方忆起,适才那梦,是梦也非梦,梦中发生的一切,俱是真实。不祥的绛月,噬人的洪峰,兵荒马乱,人仰驼翻,人间炼狱。当她立在高丘之上,眼睁睁看着那六岁的小女孩被洪流吞噬之时,一直颤巍巍悬在心中用以支撑最后一丝理智的那条线,突然就断了。她蓦地崩溃,大力甩开侍卫相拦的手,就要跳进洪流中去救那小孩子。
就在她不管不顾的一瞬间,绛月之下,洪流绵延的远方,忽有白衣青年踏浪而来。青年单手结莲花印,银光自指间漫出,于瞬刹里覆盖整个大地,银光所过之处,这片由沙洪筑成的地狱一寸一寸静止。青年微一抬手,葬身洪流的驼队和小女孩似被什么大力裹挟,猛地自泥沙之中跃出,坠落在小丘之上,不住地喘气咳嗽。
成玉见诸人得救,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砰地坠下,情绪大起大落间,来不及真正看清青年的容色,便昏了过去。
而今醒来方知,千钧一发里,救他们于将死之境的人,竟是季明枫。
季世子在那句有如控诉的“你竟还在想着他”之后,仿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没再继续那个话题,只温声告诉缓缓坐起来的成玉,此时他们安身之处乃附近沙山上的一个石窟。洪水已退,朱槿、梨响他们全都无事,其余随行之人,能救的他也都救下了,但毕竟来得晚了些,还是任流沙带走了几十兵丁和十来匹骆驼。
听闻有兵丁罹难,成玉怔了会儿,而后双手合十以大礼谢了季明枫,道能将大部分人保下来,已经是她不敢想的好结果。季明枫挡了她的礼,扶着脸色苍白的她重新靠倚在石床上,她才想起似的,又问季明枫缘何能这样及时地赶到,又能使出那样强大的术法,竟能在如此天灾之前救下他们。季明枫潦草地回答她是因他前些日子有一段奇遇,她也没有再多问,只点了点头,就那样接受了这个说法。
洞中很快安静下来,唯余架在洞口前那堆篝火里燃着的柴枝,偶尔发出毕剥声,扰乱夜的清静。
成玉目光空洞地看着那堆篝火。劫后余生,本该是感性时刻,后怕也好,庆幸也好,终归不该似她此时这般心如止水。她同季明枫也该很有话聊,送亲队伍此时扎营在何处,物资损失几何,明日能否出发,是否需要调整路线,她需要关心的事其实有很多。但连成玉自己也无法理解,此时为何没有半点关心他事他物的欲望,心中唯余一片空荡。
在成玉空洞地望着那堆篝火之时,季明枫也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良久,季世子开口,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他问她:“你是在失望吗,阿玉?”
“失望?”成玉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季明枫,不理解似的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失望?”然后她飞快地否认了,“我没有啊。”口中虽是这样回答,胸中那先时还如镜湖一般毫无涟漪的一颗心,却突然咚咚、咚咚,渐渐跳得激烈起来。
季明枫又看了她一阵,唇角微抿了一下,极细微的一个动作,含着一点不易让人察觉的苦涩:“你的确是在失望。”他一字一句,眸光清澈,仿若看透她心底,“你失望的是,在你危难之际,赶来救你的是我,不是连三。”
就在季明枫说出这话的一瞬间,成玉的心失重似的猛跳了一下,她愣住了,方才知晓,劫难之后她为何如此反常,原来是因为这个。这是正确的答案,却是她不能、不愿、无法承认,也无颜面对的答案。
“我说对了吗?”季明枫蹙眉看着她。
他说对了,但她无法回答他。
她的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她说不清季明枫有没有生气,他只是不再看她了。他转过头去,目光停留在洞外的暗夜中,像是在思索什么,良久,重新转回头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手扬了一扬。随着那简单的动作,半空中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水镜,几乎占据了半个石洞。
季明枫看着她,仍旧蹙着眉,声音却是温和的,含着循循善诱的意味:“我知道,对他死心很难,但他已不将你放在心上,你却不能断情,苦的只会是你自己。阿玉,你若还不能清醒,我帮一帮你。”
说完这话,季明枫站起身来,抬指轻轻碰触了一下半空的水镜,便见镜中迷雾散开,出现了一片雪林。成玉认得,那是大将军府。如今冰雪满枝秋色不复的雪林正是此前她曾闯过的枫叶林。隆冬时节,退去红叶挂枝的璀璨,唯余嶙峋的枝干被冰雪裹覆住,蔓生出一种幽玄之感。
便在这片处处透着幽玄之意的冰天雪地中,成玉看见了久违的连宋,还有国师和烟澜。
成玉定定地望着那镜面。
是日雪霁,是个晴天,雪林中有一白玉桌,连三同国师正对坐弈棋。烟澜身着一袭白狐狸毛镶边的鹅黄缠枝莲披风,陪坐在连宋一侧。鹅黄色衬得她皮肤白润,精气神也好。烟澜右侧搭了个临时的小石台,方便她煮茶。石台上茶烟袅袅,烟澜提壶分茶,分好茶后,小心地端起一只盛满茶汤的白釉盏递给连宋。连宋接过一饮,将空杯重放回烟澜手中。他的目光一直凝在棋桌之上,未曾抬头,但一人还杯,一人接杯,还杯的动作熟练,接杯的动作流畅,就像烟澜为他递茶已递了千百次,而他还杯也还了千百次,才能有这样的默契。
不多时,天步出现在了镜面中,打破了这一幕无声的静画。天步凝眉上前,轻声相禀,说琳琅阁的花非雾前来求见,道有关郡主之事想同殿下商议。
水镜之前,成玉用力地握了一下自己的右手,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连三,似乎想要看透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但三殿下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手中拈着一粒白子,似在思考着棋路,口中淡然地吩咐天步:“不见,让她回吧。”
烟澜淋壶的动作一顿,唇边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天步恭敬道是,退了下去。连宋手中的白子在此时落下,将国师的大龙一步斩杀。棋桌之上,黑子颓势如山倾,国师将手中的棋子一扔,直抱怨:“不下了不下了,今日运道不好,总输给殿下,再下也没意思,还是等改日运道好了再来同殿下讨教。”说着便要起身。
烟澜含笑相留:“不下棋,国师也可在此赏赏雪景,方才我在小厨房炖了汤,正让婢子们守着,再一刻钟便能喝了。”
国师挑了挑眉:“公主这汤可不是炖给臣喝的,岂知公主此时是真心留人还是假意留人,臣若果真留下来喝了汤,说不定公主倒要气臣没眼色了,臣便不讨这个嫌了。”
烟澜红了脸,佯恼:“国师大人何必打趣烟澜。”眼风含羞地瞟向了身旁的连三。
成玉不愿再看。原来他真的不在意她,她的离开在他的心湖里连一丝涟漪也没有激起。她猛地闭上了眼睛,四肢冰凉生寒。可偏又忍不住,即便如此,也想要知道更多,终于,她还是睁开了眼,水镜中已变换了场景,却是在将军府外。
镜中,国师正踱步自将军府出来,一眼看到等在门口的花非雾,踌躇了片刻后,主动上前询问:“你便是那琳琅阁的花非雾?”得小花点头,国师叹息了一声看着她,“将军说了不见你,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小花手上拎着一个小包裹,将一身道袍的国师打量了片刻,有些踟蹰地问:“尊驾便是将军的好友国师大人吗?”小花这一辈子的谨慎都用在了此刻,见国师颔首,方卸下戒备,但仍是斟酌了又斟酌,斟酌出一篇话来:“奴是郡主的一个朋友,郡主前去乌傩素和亲,奴实在不放心,想着将军同郡主交情不错,想求将军帮忙想想办法,看能否让郡主回来。可奴在此等了许久,将军也不见奴,不知……”
国师打断了她的话:“看来郡主和大将军之间的事,你也知道。”
小花这一辈子的敏锐也都用在了此刻,只呆了一瞬,便立刻反应了过来,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半掩檀口:“原来国师大人也知道吗?”
国师“嗯”了一声:“我同郡主亦是朋友。”抬眼向小花,好言相劝道,“不过你不必等在这里空耗辰光了,回去吧,将军他不会见你的。他已经做了选择,从此和郡主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了,郡主的事,他不会插手的。”
小花怔住,喃喃道:“为什么?可他……他不是喜欢我们郡主的吗?”
国师叹了口气:“我曾亲自问过将军这事,他说……”
小花急道:“他说什么?”
国师沉默了片刻:“将军他说,”口吻有些怜悯,“他说他也许并没有那么喜欢郡主。郡主嫁给敏达也好,嫁给谁都好,是她的命数,他不便相扰。”
小花不可置信地愣在那里,手里的小包裹摔在了地上,包裹散开,露出一个香囊、几页经书。国师俯身将散开的包裹收拾好,捡起来,重新递给小花,而后摇了摇头,叹着气离开了。
迷雾缓缓聚拢,遮挡住镜中画面,一片银光闪过,水镜渐渐隐去。
成玉怔怔地坐在石床上。
季明枫收了水镜,回到她的身边。“我没有骗你。”他说。
没头没尾的五个字,但季明枫说的是什么,成玉却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水镜里的一切,都是千里之外平安城中真实发生过的事,并非他做出来诓骗糊弄她的幻影。
“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你不会骗人。”她回答他,声音哑得厉害。话刚出口,便有两滴泪沿着眼尾落下。她察觉到了,像是觉得丢脸,立刻伸手抹掉了那两滴泪。但泪水却不受控制,抹之不尽。双手尽是泪泽,她皱了皱眉,放弃了。抬眼时瞧见季明枫担忧的目光,她静了一瞬,而后,主动开了口。
“其实我一直不甘心。”她轻声,“那时候,皇兄欲令我和亲,我那样痛快就答应了,也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在心底最深处,我始终不相信他只是将我当作一个消遣,一直固执地认为,我于他是不同的。”泪水不断地自她眼角溢出,那样多的泪水,是伤心欲绝才会有的模样,但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我想看到他得知我将远嫁后的反应,我希望他难过、后悔,”像拿着一把刀,插进灵魂最深处,她冷静地剖析自我,哪怕这剖析带着削骨剜肉之痛,“烟澜说他没有那么喜欢我,我很难受,我就想要干点什么,让他也难受。可是,原来我真的很可笑啊。”说到自己可笑时,她的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像是果真觉得自己可笑,忍不住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