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4)
大笑声里院长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无论九州局势如何,我始终在书院中,等你们回来。
保你们誓死守卫的薪火不灭。
不知台下哪个先生先开的口,声音中微涩的鼻音盖过欣慰之感,强作正经道:不错,这才有点我书院学子的模样。
先生一个个地接过去说:像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以后出门行走可以报我的名号,也不至于太过丢脸。
最后轮到了崔护。
他在满书院学子殷殷期盼的眼神下开口,咳了两声:你们若是平安归来,可免去我课堂上两回考试。
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学子说了一句:不如崔老给拿的人头最多的兄台写首诗?
崔护瞪着他们,怒声道:你们若是能平安回来,我便是写一百首诗给你们一人一首又如何?战场上瞬息万变凶险万分,别顾着想那些有的没的!
学子却不被他吓住。
纷纷笑说道:看来为崔老的一首诗,却要争着一口气回来咯。
他们笑着闹着,打趣着争辩着踏上去北疆的路。
仿佛走的不是一条不知最后能不能有人回来的送命之路,而是趁着好春光踏青郊游,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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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书院学子冠上二愣子称号的剑修此刻也集结在主峰空旷之地上。
以方临壑为首的八十一位剑修,身姿笔挺如剑,等着掌门杨若朴训话。
藏在这极其冷肃的剑修风范下的,多少是虚情假意碍于门规如裴茗,多少是热诚真切翘首以盼如方临壑,则不得而知。
痴迷于修行的杨若朴向来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一句话解决的句子,不会用两句话。
但他今天出乎意料说了很长一串话,与隔壁的书院院长形成有趣的鲜明对比。
我知道,你们能站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我剑门的出色弟子,将来都该成庇护一方的强者,在剑门的石碑上留下姓名,供几百数千年后的晚辈瞻仰。
我不知道,也没法说你们有几个能回来,有几个能真正活到在剑门石碑上留下姓名的时候,甚至没法说剑门的石碑能不能存留下来。
剑修说话果然直白。
至少隔壁的书院就说不出这样直白不吉利的话。
杨若朴挥袖遥遥一指剑山后山的石碑,随着他这一动作,剑门弟子讶然发现自己疏于仪容,多少年没认真上心打理过自己的掌门,今日竟发冠整齐,宽袍大袖皱褶都不带起一个:
可人这一生,修炼一辈子,练一辈子的剑,总该为点什么,不然天下第一如何?举世无敌又如何?若是连剑门一块石碑也存不住,要这天下第一,要这举世无敌来掺合什么?
杨若朴收手,出剑,将剑门掌门历代相传的佩剑高举过头顶,如一道不甘蛰伏在黑暗里,似要刺破苍穹的光。
我在剑门等你们回来,守着剑门的石碑,也会为你们收剑。
剑修之间,没有书院学子那么多的远大抱负,华丽言语。
我守着你们为之不惜付出生命的东西,无论你们死在何处,都会将你们的佩剑收至剑门。
一句话足以交托生死。
方临壑摘下佩剑,双手将佩剑高举过头顶,躬身弯腰向杨若朴行一礼。
是剑修之间,至高的理解。
他身后的弟子又样学样。
如剑山后山的松海之中泛起一大片的苍翠波涛,松树纷纷压弯了枝桠。
不是被积雪的重压,而是心甘情愿的心悦诚服。
行罢礼,方临壑最先转身带剑下山,没有回过头看一眼他长于此处二十年,对他而言重逾性命的剑门。
因为他做的事情对得起剑门,对得起自己,不会后悔踌躇,回头四顾。
所以不用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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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宗主峰已非是当年草木葱茏,处处流泉,瀑布飞悬,水汽溅在苍翠碧绿的草木上,不似人间的仙境之地。
经历过法宗主峰上一场恶战,只留下光秃秃黄不溜秋的一块土皮,也提醒着他们面前的女子是如何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将自己修为拔高至大乘境界,强杀天人境的法宗宗主。
尽管那时候的法宗宗主已然是强弩之末,天人境终究是天人境。
玉盈秋见过自己的师父在主峰山巅上万众瞩目,众星捧月,接着是她的师兄登上相同的位置。
终于轮到她,扛过法宗的重担,登上熟悉的位置。
玉盈秋心中并没有如何紧张挣扎,自觉法宗千年基业要毁在她手里,做无颜见法宗先辈于地下的那个恶人。
她泠泠开口:法宗积弱已久,师父和师兄想的皆是一心振兴法宗,师兄甚至为之走火入魔,不惜勾结西荒,重伤三宗两位天人境的前辈。
法宗的长老弟子面面相觑,不是很明白玉盈秋为何在这关键当口自揭伤疤。
两位前辈高人大量,不欲和积弱的法宗,和我一位晚辈计较,以师兄之死将此事揭过,我却不能不记在心里。这件事,法宗该背一半。
玉盈秋闭上了眼,眼睫轻颤,她深吸一口气,柔美的嗓音冰冷坚定,如法宗山底下被南海冲刷已久,仍然棱角峥然的岩石:
我知道,倘若出战,败必然是尸骨无存,胜也定然是惨胜,无论胜败,法宗都将元气大伤,对不起法宗历代前辈的心血。
我却更没有脸面做出避战之举,倘若我真正如此做,才是无颜见我师父,见法宗的历代前辈于地下。
她走下宗主所居的高台,走到法宗自愿前往北疆的弟子领头处:我既是法宗的宗主,见前辈的责难我一头当,但地下的事情先不论,总得把地上的事情做好,地下的事地下说。
我法宗弟子,随我起行赴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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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容皎从城主府一路出到凤陵城城门口。
他走得很快,如地上平地刮起一阵风,令人措手不及。
但招人容光和标志性的红衣凤翎在凤陵城中还是很打眼,难免会有人认出他。
认出他的人来不及犹豫和思考,头脑一热喊出世子一声。
谢容皎回头。
只见喊住他的人是一位年轻的修行者,或许见过,或许没见过,反正没有很深的交集。
毕竟记不住脸。
脸盲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而纯粹。
年轻的修行者喊他也是出于一时冲动,见谢容皎当真转过身来,反而手足无措起来,期期艾艾犹豫着问:世子,我们会赢吗?
这些天来,凤陵城中明里暗里的波涛起伏,突兀亮起来的长明灯塔,刚刚新鲜被拆了半座,热乎着的凤陵城城主府都催促着他问出一句:
我们做的是对的吗?谢家,还是那个谢家吗?
还是哪个两千年风骨不堕被人称颂,如眼边的长明高塔一样伫立在南域的谢家吗?
谢容皎认真看他的眼睛。
一个一个地回答年轻修行者的问题。
会赢的。
我们做得没错。
是那个谢家。
是祖祖辈辈守护着南域乃至于九州平安的谢家。
也许会出蛀虫叛徒,也许会一时衰颓,声名狼藉,但无论如何,可以追溯到谢离,可以追溯到凤凰。谢家历任凤陵城主的愿望心血都由我们这一代来捍卫,保全薪火不灭,代代相传。
不止是对眼前年轻的修行者,更是对凤陵城中所有游移不定,心存怀疑中人,对南域,对九州的亿万生灵而说。
九州风云如海浪狂翻,无人能抽身幸免。
而少年如磐石,至死不变。
第115章 八方星火(十三)
北疆处,放眼望去, 黄沙漫漫, 乌云重重, 荒土连天, 朔风如刀。
灰暗的景象容不得一点鲜艳跳脱的色彩, 压得人心头沉沉。
归元军的玄衣一队, 却比天上乌云黑得更加墨沉,在黄土上黑压压占了一片。
世人皆知谢归元有一把宝刀,名太平, 有一支精军, 名归元。
太平归元, 是她无往不利纵横八方的倚仗,更是累累白骨, 尸山血海中踏出来的荣耀。
然而今日一过,太平归元, 或将除名于天下。
谢容华勒马回身, 扬起的披风一角成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声音随着飞扬的披风一道高高而上,卷入云霄:
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是胜是败,会输会赢,能剩下多少人回乡团圆。
她手上马鞭在朔风中甩出鞭花, 伴着凄厉的一声爆鸣声响:但无论前面的是人是鬼, 是数十万大军还是圣人成堆, 必须踏过去,死也要死在这座城墙前面。
几万人的军队,竟然静得落针可闻,只等谢容华下一步的命令。
伴着归元军的行进,望不着边际的荒土地前方出现同样乌泱泱一片军队,以谢容华的眼力,足以看见领头将领是她熟悉之人。
正是北荒十二部的一位族长,与她在北疆交手数回,让谢容华遗憾没能取他项上人头的。
对方先行一步开头挑衅:怎么?九州是走到了穷途末路,向来威风八面的归元军,今日怎么只剩下几千人数?
谢容华只带了归元军中最精锐,全部由修行者组成的玄铠一支,余下分布在北疆防线上,单是由修行者组成这一苛刻的条件,就注定不可能会有许多人。
她懒得与族长多费唇舌,更不屑和他特意解释。
宝驹知谢容华心意,只见艳红衣袂一扬,如赤色轻烟般飞蹿而出,稳稳落在敌将面前三尺处,谢容华神情傲然:我精骑三千。
她扬鞭一指,朗声长笑:足敌尔赢卒数万!
啪啪啪几声。
是族长轻轻击了击掌:谢帅好大的气魄。
他下马,向着人群中恭敬躬身,低下自己素来高傲的头颅:前辈请。
乌漆抹黑一片军队中,悠然走出一位青衣人。
他神容冰冷,不掺杂着一丝一毫个人的情感起伏,却使人打心眼畏惧到骨子里。
不是畏惧他冷漠神容,畏惧的是其人一身深不可测,仿佛抬掌就足以将自己送到九霄云外更高更远处的骇人修为。
谢容华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归元刀。
她认出了国师的身份,认识了他的圣境修为。
明白到不能再明白,这是一场生死之搏,命悬一线,随时随地会一个不留神丢到自己小命的悬殊战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陆彬蔚那边,想必忧患稍解。
谢容华从拔刀出鞘到斩出一刀的时间不用半个眨眼,速度快到能连绵成一道刀光弧线,甚至不见残影。
国师却没有给她拔刀出鞘的机会。
他拔剑的姿势也好,出剑的姿态也好,写满漫不经心,闲庭信步八个字。
仿佛真的只是随随便便拔剑,随随便便出剑,和自家小辈演练剑招的长辈并无多大的区别。
但他一剑之下,将谢容华所有出刀的气机来路统统封死,压得她原本奔腾不止在经脉中的灵力滞涩到断裂,甚至连拔刀的力气也不敢有。
这才是真正的
圣人之威。
让人绝望得生不出对敌的念头。
谢容华闭上眼。
她强行在天罗地网般密布的剑气之中飞掠数十丈的距离,趁着压迫感乍然为之一松的一刹那怆然拔刀出鞘,刀身铮铮咚咚作响不断,翻飞在掌中的刀影如千万匹骏马飞驰扬起的尘土万千,如倾盆大雨时连城一线的雷光,难以想象天底下竟有这样威势逼人的响动。
国师只轻描淡写出了一剑。
随手为之的一剑瞬间穿过重重刀光,似不经意,又似精心算计好递到谢容华的眼前,逼得她避无可避。
谢容华第一招接连出了近百刀,累累叠叠成一刀,轻易崩溃在国师的一剑下面。
这样的人和剑,根本没办法正面相接。
但是谢容华必须正面接。
她当然可以躲,躲到玄铠甲胄层层的后面,躲到那扇特意铸造,高大结实的镇北城门后面,甚至是躲到南域凤陵城的大阵中去。
但谢容华若是那么做,躲在她身后的归元军;躲在镇北城门后的镇北军,北周子民;躲在凤陵城大阵中的凤陵城中人该如何自处。
有些事,必须由站的高之人承担。
谢容华无法,只得迎身而上,迎着国师出的一剑刀光横劈直斩。
她自己都数不清自己出了几十几百刀,总觉得手腕酸软支撑不住时,国师出了第三剑。
灵力消耗过半,气血翻涌,手腕酸软。
然而这才是国师的第三剑。
身后一步也不能退。
这个道理谢容华懂。
这个道理姜后也懂。
她换下平日里贯穿,雍容端庄的曳地衣裙,繁琐佩饰,一身戎装,长发高挽在镇西城的城门,挺立如松看着十万魔修大军如涨潮一般渐渐逼近镇西城门。
将天地之间挤得逼仄几分。
不消谁提点多说,姜后明白自江家灭门以后军心溃散至今的镇西军是如何地一盘散沙,匆忙从各地调来的守军又是如何互相看不顺眼,你踩我一脚,我还你一拳。
对上军机森严的魔修大军,又该是如何难以翻盘的一场恶战。
而此战一旦战败,按照西边的兵力布置,魔修长驱直入再无阻碍,哪怕按照大军的行进速度,一天馁可深入北周的中原腹地,两天内可以叩开镐京城门。
原来生死存亡,已然到眼下这个地步。
姜后望见姜长澜披甲上战场,如每场捷报中的谢归元做的那样,身先士卒,首当其冲。
双方的距离近到百步之内。
近得姜后可以清清楚楚听清魔修那处传来的桀桀怪笑之声,似是对即将到来的一场杀戮盛宴迫不及待。
近到姜后可以切切实实感受到,被魔修搭在弓上的箭头切肤锋芒。
姜后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如一弯流水般倾泻出月光。
说来奇怪好笑。
姜后前半辈子,为自己,为家族,汲汲为营算计好多年,不敢走错半步路,落差半个子,简简单单一件事情也要牵连上许多,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上三遍。
她这会儿想的却不是若是魔修攻破城池以后,自己的结局,姜长澜的结局,姜家的结局。
她想的是那些只在书里听过,被人评为是字字泣血不忍闻,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又该经历怎样的一场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