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9)
一件一件,都是按照九州衣冠望族最爱的款式来的。
汝阳公主说:可不管有没有人承认,我总归是周室的女儿,是南蛮的王后,是掌握他们生死命脉的人。我在得势时借着两家威风八面,失势时也不能说丢开就丢开。无论是生是死,我总得活得像个周室的公主,像个南蛮的王后。
尽管姜后记不记得遣人给她送节礼是两说,南蛮不知有多少南蛮王的心腹盼着汝阳公主越早死越好。
似乎除了她自己,没人盼着她活得像个公主,像个王后该有的样子。
汝阳公主提着剑:我当然可以和陆帅你一起逃去凤陵,谢家的世子我见过,是个很好的孩子,想来很愿意给我一席之地做庇护,那么南蛮的民众,南蛮的兵士该怎么办?
陆彬蔚若真欲逞起口舌之快来,整个九州找不出多少人是他对手,书院学子的读书万卷,法宗的大道万千,佛宗的妙语经纶,通通能在他舌下溃不成军。
但是陆彬蔚没有劝汝阳公主。
因为倘若哪天摩罗打进他麾下带领的归元军,若是没法求援到谢容华,是真正毫无退路的死局,陆彬蔚也不会退的。
他身后是九州,身边是无数愿意为九州死而后已的袍泽,背上的是谢容华的信任和期望。
无论如何也不能退。
汝阳公主笑道: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够国师一掌看的。南蛮该沦为北荒治下的还是会沦为,荒人该烧杀抢掠的还是会烧杀抢掠,该做草芥的人命变不成珍宝。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明知会发生的是如何地狱般的将来,自己却如撼大树的蜉蝣,拼却着粉身碎骨也无法阻挡崩塌楼台的一二。
可我要试过,才能心安理得。比起苟且偷生,至少能死得理直气壮。
说罢汝阳公主不再停留,提着剑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相反的路走回去。
烛光昏暗了她女性的纤秀身形,竟在昏暗中拉出高大影子,仿佛两百多年前提着剑一步一步在尸山血海里走向皇位的北周太|祖。
陆彬蔚凝视着汝阳公主的背影很久。
也不算很久。
因为他还能一颠一颠地追上汝阳公主。
到处乱扎的肋骨疼得陆彬蔚倒吸一口凉气:公主且慢!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心,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
汝阳公主悚然望着他,怀疑陆彬蔚比自己更早坏了脑子,打着拿符箓炸死国师这个圣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事实证陆彬蔚的脑子好好的。
他握稳了笔,一张接着一张笔,就地取材,直接往自己衣襟上蘸血,落笔速度快到墨迹未干的符纸蝴蝶似飘扬在地道中,看得汝阳公主提心吊胆,生怕符纸一个不长眼睛飘到烛火里,害得陆彬蔚还要再给自己来那么一刀。
可否冒昧问一句陆帅在做何事?
不冒昧,从今往后公主就是和我共生死存亡的关系,绑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有什么问题公主尽管放心问。陆彬蔚头也不抬,我在布阵。
传讯符飞到凤陵城那边太慢,耗时太多,飞到归元军驻地还是够的。我先前嘱咐过他们,他们看到传讯符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陆彬蔚龙飞凤舞潦草写完最后一张:我和公主一起出去,公主若放心,不对,这不是公主放不放心的问题,先将王城的兵力交给我,我来布阵,撑到归元军驻地接到传讯符,按我的示意去布阵。
应该能撑到江景行接到传讯符来。
再乐观点想,说不定不用姓江的来,我的阵法就先行击退了国师。
衍算的尽头是世间万事万物将去往的归宿和去往途中的风景。
当然也包括阵法的无穷变化和杀机。
陆彬蔚要布的是以一国之地为阵盘,以无数活人修行者为笔墨的惊天大阵。
这样的大阵,方能阻碍国师的脚步之一二。
陆彬蔚和汝阳公主两人各有各的伤残,跑起来倒是很快,不过几息功夫就来到他们刚刚下来的地方。
两人都知道上头有什么。
有满地破败,苦苦支撑的王宫。
也有太阳光亮。
正飞往凤陵城的传讯符,一定想不到它飞往的正主宿醉刚起。
或者江景行以为自己是宿醉刚起更靠谱一点。
他和谢容皎两两对视,两两尴尬。
江景行沉浸在自己酒品何时变得那么差的沉痛反思之下,脑子不忘转得飞快,思索着以什么样的姿态赔礼道歉方便取得谢容皎的谅解。
而谢容皎则默背着谢桓与谢容华给他事先打好的台词,依然没法从自己有朝一日,竟要向江景行开口说假话的耿耿尴尬之中释怀。
双方各有各的心怀鬼胎,尴尬却是实打实的如出一辙。
江景行试探着开口:阿辞?
谢容皎默背着剧本,在自己良心边缘徘徊挣扎,根本没听到江景行的这一声交换。
完了。
江景行心中脑补醉酒十八式,心道昨晚自己一定是醉得很厉害,说不准给阿辞带来了不轻麻烦,才叫今早的阿辞那么生气。
他就算再悔不当初地想把昨晚的自己痛锤一顿,圣人威能也没发撕裂是时空,只能更加小心翼翼问:阿辞,昨晚喝的酒是什么?
下回一定要把这辣鸡假酒列入永不往来黑名单!
谢容皎以为他看出了点什么异常,一时心神大乱,拿不准是铁了心按照谢桓谢容华给出的剧本演下去比较好,还是直接坦白比较好,只得先支支吾吾了两声。
江景行忧心忡忡:昨晚我喝了酒就醉得人事不知,想来是那酒命中和我犯冲,我记下名字,此后定然离那酒有多远离多远。
谢容皎没想到江景行居然一个人自顾自地按照谢桓谢容华的剧本演了下去。
实则江景行愿意去自己找出他堂堂圣人竟醉倒在酒下的荒唐解释,何尝不是因为放心将性命交托在谢容皎手下的深信不疑?
若不是因为谢容皎知道,江景行定会认为他逼出凤凰真血点亮长明灯,只为续他一盏魂灯再无后顾之忧太不值得,又何至于往酒里下迷药。
都是一般的爱重心切。
话已至此,谢容皎只好面无表情地按着倒背如流的剧本演下去:记得就好。
他绝望得想找根绳子吊死自己的表情,恰好和江景行预想中失望到心灰意冷的表情奇妙地重合起来。
江景行更加担忧地抓紧了谢容皎的手:阿辞,我昨晚喝醉的时候有没有闹你?
床榻上整整齐齐,江景行也不觉得喝醉的自己能禽兽到这个地步。
他担忧的是自己发酒疯之下和谢容皎真刀真枪打了起来,乐子恐怕有点大。
谢容皎被他拉了两步到身前。
江景行方来得及打量他的脸。
似乎,好像,确实比昨天苍白了那么一点。
精气神也没昨天那么足。
接着江景行听着谢容皎语调冷冷,仿佛向着犯人宣布砍头的圣旨:确实将我闹得挺累的。
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
江景行心里头只来得及掠过完蛋两个字。
第108章 八方星火(六)
江景行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该跪下去以表诚意。
他很快转到该用什么姿势下跪比较帅气,不丢他圣人的仪态脸面这一问题上去。
谢容皎也在纠结。
按谢桓和谢容华给他写的剧本里面, 他这时候应该声色俱厉, 兴师问罪。
谢容皎挺不忍心的。
江景行本来就什么也没做, 莫名其妙地因着对他的信任一杯酒迷到天亮, 已经是他有负于江景行。
还要兴师问罪
简直像是恶人先告状一般的不讲道理。
气氛沉凝着僵持在那里。
江景行以为是风雨欲来的压抑宁静, 谢容皎则在出神地徘徊两难之间。
大步踏进小院的谢容华披风一角掀起流动的风, 打破院内几近凝固的氛围。
她指尖夹着一张传讯符,凝固的暗红血迹在黄纸之上勾绘而成的纹路给人以心惊肉跳之感,谢容华声音沉沉:优游那边的传讯符。
是出了很要紧的事情。
这是谢容皎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若非是要紧到关乎生死存亡的事情, 谢容华绝不会这样正经以表字优游来称呼陆彬蔚。
江景行亦然品出谢容华称呼里带着的玄机, 他顾不上计较昨晚醉酒的事, 从谢容华手中接过传讯符弹入一缕灵力。
陆彬蔚中气不足的声音透出符纸,却如晴天一道霹雳, 平地落下惊雷般有力贯穿在场三人心脏,将他们震得久久无言。
谢容华最先开口, 简洁有力:眼下不是哭倒霉的时候, 其他话不用多说, 优游传讯符中有两个要紧的消息:
一为国师成圣,受控于摩罗;二是摩罗对九州的布局已成。
她是战场上统领兵马统领贯了的人物,权衡局势以后下决定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我回北疆防着北荒有小动作,江景行你去南蛮。
依陆彬蔚的说法,国师的圣境修为只怕不在江景行之下, 不是摩罗的花架子可比的。
他虽说不能打, 但是陆彬蔚能算, 九州未必能找出一两个比他算得更准的。
说罢谢容华风风火火转身出院门,想牵着门外她那匹正掀着蹄子踢土的追风驹前往北疆。
谢容华回凤陵城时,凤陵城万物俱备,自然不消她准备打包多少行李,一人一刀一马。
她出凤陵城往未知埋伏着多少风险危机的北疆,迎往呼啸着想要吞下整个九州滔天大浪的最前端时,也未做如何打算计较,带多少法宝物事。
北疆前线有千军万马等着她。
是她一人一刀一马敢踏过大半个九州的倚仗所在。
也是她一人一刀一马必须要踏过大半个九州的责任和信念。
江景行喊住疾驰出去的谢容华。
他刚才不出声,不是他被摩罗的谋算手笔吓住,也不是震惊至无可言语。
陆彬蔚在推算天机。
江景行也在。
江景行的推衍之术当然及不上陆彬蔚,往前往后各看百年,能将所有因果相扣,细枝末节一并算得清清楚楚。
自昨夜后,江景行发觉自己对着山河命脉仿佛多了一种微妙的感应,看不见摸不着,连江景行本人也没法说这一种微妙的感应来源于何处。
但它切切实实的存在着,无可驳回。
所以谢容华说话时,江景行心意一动,破天荒地推了一次天机。
他说:我不能去南蛮那里。
谢容华顿住马蹄,调转马头。
她眉角微微一扬,如拔刀出抛出的一道锋锐弧线,却不像往常那样咄咄逼人地挖苦一番江景行。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仇人。
这句话大错不错。
谢容华知晓对九州兴衰安慰,江景行比谁都来得在意。
他说不去,定然是有他不去的理由。
江景行道:你应当知晓,部首是持玄武气机而生之人,国师是持白虎气机而生,青龙气机世世代代供养周室天子,而阿辞秉持着凤凰气机而生。
部首之事谢容华是知道所有前因后果的,青龙气机在九州也早非隐秘之事,真正让人反应不过来的是白虎和凤凰气机的归处。
谢容华却不为这一串的四灵砸得头晕眼花:所以说?
她知道自己的太平刀将为的是什么出鞘,也知道自己太平刀出鞘是向谁斩去。
至于四灵气机的归属
爱谁谁。
江景行道:摩罗身上不带有任何一灵的气机。
听上去仿佛是件好事。
但摩罗的野心很大。他想要集齐四灵骸骨之后,将四灵所有气机尽数汇集在他身上,不仅仅是图谋圣境中的第一,更想平地为自己的将来图谋一条飞升之道。
最近的一桩飞升,还是凤凰在世之时两千多年前的事情。
凤凰陨落,四灵灭迹后世上再无飞升一说。
难怪摩罗会想用四灵气机助他。
玄武骸骨所在的玄武城中,虽被姜后接管,到底未曾真正上心,派遣的驻守军队若北荒军队真正攻来不过是座花架子,玄武骸骨唾手可得。
而青龙和白虎的骸骨,江景行不认为摩罗会善心大发帮姬煌改阵法,却不在阵中做任何手脚。
江景行苦笑道:算不出。
这是自北荒乱华,北周立国以来九州几代圣境和北荒的布局对弈,明里暗里持续两百余年,直至今日方有彻底爆发的迹象。
他、陆彬蔚、书院院长皆算不出来。
国师或许算了出来,所以追着年少的理想做了破局的第一把刀。
可能是得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山川命脉相助,也可能是摩罗终于按耐不住想要将谋局摆上明面,这个时候江景行才窥出了局面的全貌。
谢容华不是蠢人。
当然听得懂江景行的意思。
她一点头:摩罗若有如此打算,一旦功成,带来的浩荡比南蛮尽数沦为北荒治下只大不小。当然是你去拦他比较好。南蛮的事只能先搁在一边。。
比起摩罗也许会集齐四灵骸骨气机成为天下第一的危险,南蛮的倒还在其次。
我去北疆。
说罢她策马扬鞭向北边飞驰,如划破夜空坠落下的星辰流火,穿过凤陵城主府的一重重门户疾行而去。
她答应过陆彬蔚遇上打不赢的体面认输,等她提着太平刀过去帮他找回场子。
答应过的事情,自然要做到。
等她安定下北疆局势,就是提着太平刀过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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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着北周大局的姜后不是对眼下的危局一无所察。
她神色静如深秋的潭水,望不见起伏喜怒,听着自己父亲慷慨激昂进言让自己登上帝位,言语里比她本人更加踌躇满志。
也是,她若是登上帝位,姜家将会大为风光得势,自然踌躇满志。
等姜父语毕,朝堂里似事先约好的一般响起许多声音:
陛下英明神武,天子之位实至名归。
怀帝与先帝失德,陛下既然受成帝临终托付,先帝无嗣,周室群龙无首,该由陛下带领着立起来。
况且南域三宗有大变,皇宫大阵毁坏,九州正值危难之秋,非常时候,自该有非常之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