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谓的牺牲
夏昼长,短簟凉,清衣亮缕绿萝光。
暑气渐袭,暖意横生,景德宫内置了冰块。圣后娘娘不喜那些血修阵师布下的纳凉禁制,故此时时都会有内廷宫侍看着,以随时替换。
瑾公主这些日子一直都是住在景德宫。圣皇在近日不知为何变得忙了许多,常常不见他人影,但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会检查瑾公主的功课。
不仅仅是瑾公主的实力增长、修为提升,就连治国方策、帝王心术这些东西他都会去考问,甚至前些日子还让人特制了新版妖兽棋,请了天都最出名的棋师专程陪公主下棋。
他甚至对大皇子和二皇子都疏忽了许多,在许多大臣的眼中,圣皇甚至有培养瑾公主继位的意思。当然,圣心难测,这种事情也没有人敢说诸于口,只是暗地里终究还是会百思不得其解。
瑾公主的天赋奇高,皇室血脉浓度也是最高,实力增长最快,明慧过人,小小年纪已经是逸元境,属于大唐最顶尖的天才。这些都是事实,但无论如何,她都是女子。女子治国无不可,只是大皇子和二皇子都还在,且并非昏庸无能之辈,圣皇多此一举,看着着实让人有些糊涂。
只不过近日时局紧张,前线纵无战事,妖族的大军堆积终究还是如风雨一般带给很多人太多的压力。若是闲时,早有言官按捺不住拼死谏书了。
说起前线战事,剑北道那边的妖族一直低调,拿下剑北道之后只是休养生息,并且在剑北道大妖的示意下,剑北道人族的处境算得上是好的了,除了有个俘虏的名头,往常时候劳作栖息与大唐无异。
与之截然不同的就是剑南道了。剑南道妖族大军归属五祖,在之前战事失利的情况下,他们的战斗力依旧强横,不断增兵,仍旧对剑南道形成巨大压力。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剑南道那边迟早还有一场战事。
不仅如此,冥河妖族最近兴风作浪,并且派遣妖族使者前往剑南道,试图与五祖形成联系,剑南道这些天抓到不少妖族,但肯定还有漏网之鱼。铁甲卫这些天忙得脚不着地,圣皇特地让龙渊卫回来帮忙。
调令一出,不是没有大臣反对。朝堂上的声音几乎是一边倒,只有老太师明确表示支持圣皇的决定。
大家的危机感并非空穴来风。剑南道那边情况复杂,上一批驻守百景城、宣威城前线一代的精兵要么死,要么走得不知去向。新到的兵马不熟悉地势防御,总得有足够级别的队伍镇得住场子才行。
大唐最顶尖的十二支军队,四神兽营之中玄武营跟随唐未济一同叛逃大唐,青龙营不知去向,白虎营和朱雀营在当初浮池之渊被破的时候就被打得支离破碎。
四阁之中神机阁战力最强,大部分人跟随魏孝熙翰镇守天都附近的大青山;玄机阁的各位大天师擅长窥探天机,论起战斗力真不算什么;天机阁负责大唐境内及妖族那边的情报工作,自顾不暇;天工阁的一批匠人忙着为前线打造各种克敌制胜的法宝,等到他们上战场,大唐也快要亡了。
铁甲卫驻守冥河,正和妖族闹得不可开交,定然动不了;羽林卫镇守京畿重地,同时还要分兵去配合神机阁镇守大青山,没有余力;神武卫驻守白骨渊海,白骨渊海虽然安静,到现在也没起什么幺蛾子,但要知道白骨渊海中潜藏着的可都是大妖,他们绝不可能挪动。
唯有大唐机动第一的龙渊卫有可能放在剑南道,以安军心。
冥河妖族闹得厉害,但不管怎么厉害,终究没有危及到大唐根本,何至于三万龙渊卫齐齐出手。何况龙渊卫战力强横,配以羽蛇,速度极快,要镇守冥河,何妨分兵,让门泊小将军领队,在秦老将军的指挥下绝不可能出大的差错。
圣皇此举简直就是对整个剑南道的不负责任。妖军强大,谁都看在眼里。大战迄今,四神兽营系数战败,唯一的一场大胜还是那个已经叛出大唐,惊才艳艳的侯爷带来的。
但那位侯爷的身世实在古怪,何况还在天都刑部大堂连斩三位侯爷,目无王法,甚至敢向圣皇挥拳。如此无君无父无臣之人,哪怕再厉害,也没人敢动用。
除了他之外,人族与妖族之间的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局势。战场分明是在人间,这种事情着实古怪,却也充分说明了人族的孱弱。
这个时候把龙渊卫从剑南道撤走,若是被妖族得知了消息,大战一起,赤地千里,只要是个人,谁会希望出现这种事情。
然而圣皇就像是铁了心一样,把兵部请命的几位将军压了下去,言官的折子一律留中不看,至于其余各部的折子,看了也当是没看见。
龙渊卫终究还是一路赶到了冥河。冥河兴奋作浪的妖族在那位冥皇的指挥下偃旗息鼓,但仍旧抵不住铁甲卫与龙渊卫联手,被天一将军门三追杀千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断了一条手臂才堪堪逃了出去。
但妖族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抓住机会,大唐百官担心的那件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大皇子一路赶往景德宫,往常温润平和的他如今脸色难看,步履匆匆,甚至连发髻都挽得歪了。
随着他的前进,宫内平静的气氛被打破。每一步的踏出都似乎洒出一种名为“不安”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圣后娘娘呢?”大皇子冲到景德宫门口的时候正巧碰见了圣后娘娘的贴身女官,急忙发问,脸色严肃,语气匆匆。
女官见他形色匆匆,猜到是有什么大事,不敢怠慢,把手上化了一半的冰盆递给一旁的女侍,领着大皇子往里进。
很快便见到圣后娘娘,女官悄声退下,圣后娘娘这些天被暑气侵体,昏昏沉沉的,睁开眼便看见请安的大皇子,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起来吧,你知道母后不喜欢这些俗套。”她笑着让大皇子起来,又好奇问道:“今日都这么晚了,你进宫来做什么?”
大皇子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知道圣后娘娘经不起惊扰,又心善面和,只扯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旋即问道:“母后可知道父皇在什么地方?”
圣后娘娘有些意外,“圣皇不在太和殿么?”
大皇子摇了摇头,勉强挤出的那丝笑意也留不住了,“我去找了一趟,没有找到,想着母后能不能知道,既然母后不知道,那我便不多留了。”
他行礼告辞,走到一半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什么,急声问道:“瑾儿呢?”
圣后娘娘懒洋洋道:“她在后殿清修,你要找她?我带你去。”
“不用劳烦母后了,我自己去就是了。”大皇子不敢多惊扰圣后,行了一礼之后又匆匆赶往后殿。
瑾公主到底是逸元境血修,感知力远超普通人。大皇子才刚刚到后殿门口,门便被打开了。瑾公主站在门口看着他,目光之中有探寻也有好奇。
大皇子见了她,什么话都没说,扯住她的衣袖,低低说了一声,“走。”
瑾公主挥手拦下周边那些惊慌的女侍,跟在大皇子的身后,没几步已经和他并肩而行。
“大哥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又朗声朝身后吩咐道:“我与大皇子有要事要谈,你们不用跟了。”
大皇子没说话,又走了几步,绕过几个拐角,渐渐见不到人的时候,大皇子才问道:“你知道父皇在什么地方么?”
瑾公主摇了摇头,吸了一口气,“你有要事?”
大皇子点了点头,冰山一样的表情却骤然间融化,将里面藏着的苦涩疲惫暴露得丁点不剩,他开了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肩头却一下子垮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瑾公主聪慧过人,闭上眼睛,身子微微一个晃动,吐出一口浊气,压低声音问道:“前线出事了?”
大皇子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仍旧什么都没说,但看着瑾公主的眼神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前些日子那些大臣们说的话我多少也知道一些,父皇深思熟虑,必然不会不做一点准备,怎么还是出事了。”瑾公主停下脚步,“就这么找得找到什么时候,得去找蓝城。”
大皇子楞了一下之后苦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叹气道:“是我糊涂了。”他看着瑾公主,眼中满是欣赏,“父皇看重你不是没有道理的。”
瑾公主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说这些做什么。”
两人换了个方向,并肩而去。
“我说真的,不管是小翰还是我,都知道父皇偏爱你。这是从小就确定的事情。小翰年轻浮华,父皇让他跟在买剑身边都不曾改变,好在前些年去了一趟浮池之渊,已经变了模样。我这是稳重有余,进去不足。若父皇真的传位给你,不管是小翰还是我想来都会乐见其成。”
“大哥!”
“生气了?生什么气,我们兄妹三人从小一起长大。都说宫闱之中隐晦颇多,但这些事情对你我来说有何不同。按小翰的性子,让他去继位,他怕不是早吓得跑去找你那如意郎君了,至于我么,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那些大臣们总以为我们之间必然流于表面,表面之下终究还会有些龌龊,却不知道这世上终究还是有质朴贤人。
“一个个以己度人,可真是度出来个好见解。总以为淤泥是臭的,这世上所有事情便都是淤泥,不知淤泥中还有玉莲。”
“大哥。”瑾公主的话语中已经带了一些无奈了,“都这时候了,说这些做什么。”
“着什么急。”这会儿倒是轮到大皇子不着急了,“没见到父皇之前,把这些事情与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再说了,前线战事瞬息万变,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怕不是时局早就变了。天机阁的人再怎么废物,这种事情也不可能不传回来的。”
他说到这里,陡然怔住,苦笑了一声,喃喃念叨了两声“天机阁”,叹了口气,顿住脚步,扯住瑾公主的衣袖。
“怎么了?”
“不去了。”
“不去了?”
“不去了。”大皇子的话语很坚定,理由很简单,“连我都知道这件事情了,父皇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既然还没出现,说明这正是他乐见其成的啊……”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突然变得痛苦起来,整个人都开始颤抖,攥紧了拳头,闭上眼睛,俊美的脸颊上竟流淌着泪水。
瑾公主怔怔地看着他,渐渐的,脸上的表情归于平静,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战局糜烂如斯?”
“剑南道防线,百景城、宣威城、阳关……并一切大小关隘,失守一十二处。五祖手下妖军破开关隘,到处种植血藤,长驱直入,整个剑南道……万里疆土已经不设防了。”
瑾公主说不出话来,她看着不断流泪的大皇子,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她不是不明白大皇子痛苦在何处,正因为太过明白,所以更没有办法去安慰他。
若真如大皇子所说,妖军已经打开了大唐的大门,长驱直入,朝野上下必定乱成一锅粥,圣皇宏图大志,怎么可能眼睁睁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面前。
只能如大皇子所说,这是圣皇乐见其成的事情。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事情。圣皇到底想做什么,他们不得而知,在结果出来之前他们也绝对不会知道,但这种因此而产生的痛苦却半点也会变得微小,反而会越发深刻。
瑾公主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剑南道民众已经回去了吧?”
“剑南道一千六百万民众不顾阻拦,红枫坡一战之后返回故土。”大皇子的声音变得木讷。
很奇怪,他明明是在流泪,明明是在伤心,伤心到痛不欲生,那言语却越发冷淡清晰起来,就像是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毫无体会的话。
“剑南道陈兵一百六十万,死九十五万。妖军第一波冲击,预计死三十二万民众……”
“我不懂。”他的话给这个夏日带来了无穷的寒意与困涩。
“我不懂,是什么样的事情,必须得做到这样的牺牲。他们……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是父母的儿子,是子女的父母,是你我的兄弟啊!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