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戒严

  正午时分,唐未济回到了义渠街,与铁民匆匆吃了一顿饭之后赶往何粲然所住的那破旧院子。义渠街的院子大多破旧,何粲然所住地方并无不同。
  老将军捧着他那杆长枪顶着大太阳正在练枪,唐未济没有打扰他,坐在一旁等他练完。这么多天他一直忙于百景城的事物,自己的修炼倒是落下了,如今看着何老将军练枪倒是有些感触。
  何粲然练了一通套路,收枪吐气,一旁的兵丁送来毛巾与热水,他依旧捧着枪擦干净自己身上的汗——从唐未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那杆秃了枪尖的长枪似乎就没离开过他的手掌。
  几次拜访,何粲然对唐未济多少算是有些了解了,一开口便直入正题,“听说你被魏无忌羞辱了,怎么一点脾气也不发?不是平白让人看不起。”
  唐未济牵起嘴角笑了笑,“与大局相比,这些都是小事,若是真能以此换魏无忌顺服,被羞辱便被羞辱好了。”
  何粲然冷笑了两声,“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魏无忌从一开始就存着别样心思,你哪怕死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有任何触动的。”
  “所以我去见了姚锦衣。”唐未济道:“老将军之前提到过,说姚锦衣与魏无忌有私仇,几次询问老将军只是不说,如今形式紧迫,老将军可不能继续三缄其口了。”
  何粲然摇了摇头,“我不欲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我只能告诉你,魏无忌与姚锦衣很不对付,两人之间的仇恨是化解不了的,你若是得了黑虎军的支持,姚锦衣那边就要小心一些,若是得了姚锦衣的支持,魏无忌那边便是不可能了。”
  唐未济摇头叹了口气,“如今终究是有妖族这个大敌的,我不信他们面对生死依旧不肯联手。”
  “你想怎么去做?”何粲然问他,“扯起虎皮做大鼓,先礼后兵,还是就这么一趟趟没头苍蝇一样乱跑?”
  “先这么跑着好了,圣旨已经说得明白,不惜一切代价营救玄武营,妖族攻城的架势也因为玄武营而暂止,玄武营的重要不言而喻,若是真要扯起这张虎皮,就怕魏无忌他们承受不起,表面上与我顺从,暗地里给我捣鬼。”
  “目前来看你的计划行不通啊。”
  “那还是跑得少了,多跑几次,再找人放出一些风去,魏无忌与姚锦衣之间的猜忌更深,我手里毕竟握着大义,只需要得到其中一方的支持,在韩老将军与这一方的肯定下,百景城算是勉强安定,到时候再出城去找玄武营事半功倍。”
  何粲然摇头笑了笑,“我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只要你能稳定百景城的军心,义渠街这五千人我可以交给你。”
  唐未济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等的可就是老将军这句话了,真是让人难捱啊。”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时候不早了,我得先走了。”
  “又去魏无忌那边?”
  “不。”唐未济神秘笑了笑,“这次得先去姚锦衣那边了。”
  唐未济在姚锦衣那边呆了一个下午,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唐未济走的时候似乎是一身轻松,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漱云府这边,魏无忌已经得到了消息,周彦岑在一旁分析局势。
  “姚锦衣与将军不对付,很显然,唐未济许诺给了姚锦衣什么好处,他怕是已经与唐未济达成协议了,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有些担忧地看向魏无忌,“将军,征南侯那边传来消息,说宣威城已经彻底平定了,这场劳军侯爷算是赢了,天都那边有人已经开始说唐未济的闲话,咱们也不用做得太过火,适可而止就是了。”
  魏无忌目光深沉,久久不说话,周彦岑还想说话,魏无忌猛地竖起手,“闭嘴!”
  周彦岑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两下,终究不言语了。与魏无忌这些刀口上舔血的人相比,他终究是更胆小的,他却没想过,魏无忌与征南侯交好不假,但若是就这么归了唐未济,日后秋后算账,他领军横穿浮池之渊却不打一仗,到了百景城又拥兵自重的罪责谁来抗?在这种时候魏无忌若不继续死扛着借此机会扛到天都松口,日后他必死无疑。
  魏无忌目光陡然间变得狠辣起来,“让锦衣军里的探子给我查,若是姚锦衣与唐未济之间真有什么……”他顿了顿,“在锦衣军内部煽动,这些事请你拿手,不用我教。”
  周彦岑咬了咬牙,面对魏无忌吃人的目光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第二天,将军府传来消息——妖族二十万大军中有五万妖军正在漫山遍野追杀玄武营。玄武营行踪已经被发现,在百景城东北方向三百余里的一处山坳里。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百景城周围的地势,百景城处在洛子山脉与剑南道的交界处,牢牢卡住妖族通往剑南道的咽喉要道,辐射范围达到百里。妖族若是绕道百景城,便有腹背受敌孤军深入的风险。
  百景城往北便是浮池之渊,紧挨着百景城的便是横跨了剑南道与浮池之渊的洛子山脉。
  传讯的是韩仰之本人,很显然韩白登知道唐未济与玄武营这帮人的关系之后生怕唐未济得知这消息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
  唐未济看着一大早便等在这里的韩仰之,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一次去了百景城城北。
  依旧没人知道他与姚锦衣说了什么,下午时候他转而去了漱云府。漱云府大门紧闭,魏无忌今日腹痛,同样不见客。唐未济又在漱云府门前遭受了一个时辰的奚落、谩骂与嘲讽。
  魏无忌没下令,这些普通军士不敢与唐未济正面作战,远远骂一两声倒是积极得很。
  唐未济从漱云府离开没多久,在回义渠街的路上遭到了伏击。以他的身手,在如今的百景城也算是第一流的,区区几个军士哪里奈何得了他。抓住那几个军士之后问了一番,那几人说自己是锦衣军的,于是乎这事儿便闹大了。
  锦衣军一下子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百景城原本观望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一下子炸开了锅。原本以为锦衣军与唐未济相谈甚欢,却没想到先出手的竟然是锦衣军。
  也有人怀疑这事儿是不是有问题,毕竟即便真是姚锦衣让人出手,那也不可能在被唐未济抓住之后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就有人怀疑是黑虎军动手了。
  逻辑这种东西禁不住盘,还是得看你选择相信谁。你能盘锦衣军出手,也能盘反逻辑,说是黑虎军出手,从这一点又能套娃套出千万个。但不管怎么说,姚锦衣与魏无忌两人之间有人坐不住了,这是事实。
  锦衣军飞速派人去接近唐未济,说是姚锦衣今晚设宴,请唐未济赴宴。
  唐未济倒像是个好脾气的,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若是事情到此为止的话,魏无忌的算盘似乎便打错了,反而促进了姚锦衣与唐未济之间的联系。
  然而就在唐未济赴宴的时候,在城北锦衣军的老巢,唐未济再次遭到伏击。这次可不是几个人了,而是几百人。
  火光冲天,连绵一整条街道。杀喊声震天响,刀出鞘,弓上弦,百人阵势森严,唐未济落入口袋。
  唐未济哪怕再怎么厉害,在这样的军阵中也是艰难厮杀冲出一条路,等他见到领军过来的韩仰之的时候已经是一身是伤。
  锦衣军中的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在那几百人追杀唐未济的时候口中高呼的是“将军有令”,锦衣军本来就不像黑虎军一样出自一军,大家各有各的心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唐未济一路厮杀竟然没有一个人阻止。
  哪怕是姚锦衣嫡系,这会儿也闹不明白到底是不是姚锦衣本人的意思,更有人认出来领头的那个人是姚锦衣的亲军,如此就更不敢出手了。
  这种诡异的场面在如今的百景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发生了,听闻韩白登闻讯之后气得当场摔了两枚价值连城的古釉长颈净瓶。
  锦衣军与唐未济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漩涡的中心变成了锦衣军与唐未济,黑虎军反而是悄然蛰伏起来。
  鸿门宴的传闻传开,姚锦衣那边反倒是没了声响,不管他如今怎么做,这场发生在城北,由他的亲军引导的伏杀已经成功地把这盆脏水泼到了他的身上。
  漱云府。
  周彦岑红光满面,魏无忌得到消息的时候乐得都要傻了,拍着周彦岑的背部大笑不止。
  周彦岑受宠若惊,哪怕受不住魏无忌手上的力道,这会儿也是喜笑颜开。
  “没想到,没想到啊,我只是让你去挑拨挑拨锦衣军,让锦衣军与唐未济的关系变得紧张一些,你倒好,让我刮目相看!”
  周彦岑连忙堆着笑,“魏将军过誉了,实在是唐未济此人恶名远扬,引得人神共愤,与我的关系实在不大。”
  “不管怎么说,记你一功。”魏无忌眯着眼睛摇头晃脑,“从头到尾,那些伏杀唐未济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是我们黑虎军的。实在是可笑啊,这些动了手的反倒是对姚锦衣忠心耿耿的,我听说韩白登已经把他们带回去审讯了,没用,没用!这件事情与我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姚锦衣可是吃了一个大亏!”
  周彦岑在一旁自得而矜持地笑着,只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只可惜没要了唐未济的命。”
  “哎!”魏无忌打断了他的话,摆了摆手,“唐未济暂时还是不死的好,他若是死了,又是一场大麻烦。只是他现在必须做出选择了,合纵连横,他若是真想稳定百景城的军心,是时候求到我的头上了。哪怕他现在向姚锦衣示好,姚锦衣多疑,也不敢再信他的。”
  魏无忌舒展双臂,像是要拥抱这片天空,“一石二鸟,周先生好本事啊!先前是我多有得罪,无忌这里给你赔罪!”
  周彦岑满面红光,那张白净的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仿佛做了天大的事情。
  城北,姚府。
  姚锦衣勃然大怒,整个内院跪了一地的人,都是他的怒骂声,这种事情对于城府极深的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唐未济几次三番来访,姚锦衣一点一点透露着自己的底线,唐未济同样回答暧昧,姚锦衣知道自己要得多,但这种事情不是就得这么慢慢谈的么。
  眼看着好事将近,在这当口竟然出现了这种事情,让他往日的手段做了无用功,这如何能让他不生气。
  “王八蛋!王八蛋!一群废物,我让你们查,你们查出来个什么东西了?
  “姚青竟然也是叛徒!他可是我的亲军啊,亲军!
  “今天敢扯着我的名头杀唐未济,明天就不敢对我动手么?我让你们怎么筛选的?嗯?你们就是这么给我办事的?姚青什么时候让人收买了你们都不知道,废物,统统一群废物!”
  姚锦衣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一群人,怒骂一声踹倒一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竟然没一个人阻止,没一个人阻止!”姚锦衣越想越气,指着他们怒骂道:“两万人啊,没一个人阻止,你们都是蠢猪么!”
  有人颤颤巍巍说道:“最近有流言……”
  “我管你们什么流言!”姚锦衣怒吼了一声,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之后冷静下来,又问道:“什么流言。”
  “说唐未济是想把咱们锦衣军卖了换功劳,还说将军知道这事儿,打算对唐未济动手……”
  姚锦衣气极反笑,“所以你们都不敢出手阻止?但凡有一个人出手!”他站起来怒吼道:“但凡!有一个人出手!事情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他猛地挥了挥手臂,背过身去,“他妈的!”
  院子里一片寂静。
  “没脑子的!”姚锦衣冷不丁又骂了一声,“唐未济情况怎么样。”
  “身受重伤。”有人低声回他。
  姚锦衣捂着自己的脑袋,半晌之后冷冰冰道:“传令下去,城北戒严,做战时准备。”
  跪着的那群锦衣军核心将领一下子变得惶然起来,彼此对视两眼,正要劝阻,姚锦衣大喝一声,“听不懂我说的话么!”
  于是没人敢说话,当晚,城北戒严,杀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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