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地方寸山

  “事情都结束了?”圣皇站在太和殿的屋檐上负手看景德宫。
  “王圣人已经到了。”司礼监大太监蓝城站在下面恭恭敬敬说道,“京兆尹带着周彦岑匆匆离开了,太师府的轿子刚到了街角又退回去了。”
  “那就是结束了。”圣皇轻声笑了笑,“朕还以为他会让瑾儿过来找朕,没想到却是让洗小净去找了他先生。”
  “少游侯心气高。”
  “他这哪儿是心气高。”圣皇淡淡道:“只怕因为大雪山和瑾儿婚事那些事情还记恨着朕呢。”
  “少年人心性,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体会不得陛下的良苦用心。”
  “你在帮他说话?”
  “奴婢不敢,只是征南侯什么货色陛下其实也清楚,奴婢斗胆请陛下考虑考虑王圣人的意见。”
  “唐未济这个人的确是有些本事的,可惜不能重用。”圣皇叹了口气,“你觉得洗小净说的那些话都是王圣人的提议?”
  “大局必然,细节不然。”
  “朕心里有数。”圣皇从屋檐上飘落,领着蓝城走向御书房,“让人把御书房收拾一下,王圣人既然已经到了天都,必然是有事情要和朕说的,流沙府战事紧张,不能多耽搁。”
  蓝城应了一声,正匆匆忙忙要往外走,就听见圣皇在他身后说道:“对了,把老太师一起请过来吧,毕竟是大事。”
  蓝城恭恭敬敬应了一声,倒退着走了两步,急匆匆离开。
  ……
  天牢门口,众人已经在羽林卫的驱散下尽数散去,多少人好奇多看那位王圣人一眼,留恋在周围的酒楼,酒楼爆满,可惜王圣人没有给他们太多的机会,在京兆尹离开之后转头和唐未济说了几句话,又吩咐了洗小净一声之后就离开了。
  就像是他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离开的时候也是瞬间不见,只留下了一群人惋惜的声音。
  说起这王圣人,天都的人不熟悉,但他在流沙府所做的那些事情值得人称道,这圣人的名头也不是人家要的,是天下人强加给他的。听说这位圣人最喜欢散着头发、赤着胸膛坐在山林间听风涛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天牢门口的人群逐渐散去,瑾公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一直藏在暗中跟着瑾公主从宫内偷偷出来的老太监是蓝城的师父,也是上一任司礼监大太监,按照太监之间的规矩,他算是蓝城的“父亲”。
  老太监除了拦下天心,又扇了天心两巴掌之外,一直都没什么多余的动作,甚至一开始都没表露出自己的行踪,此时此刻见到天牢门前的场景,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的。
  他试探着问道:“这些事情,公主殿下早就料到了?”
  “还以为郑公公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呢。”瑾公主莞尔一笑,心情轻松。
  “天都勾心斗角的事情多了去了,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但老奴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此事与公主殿下有关,终究是多了一些好奇心。”
  “郑公公好奇什么?”
  “我那些个徒子徒孙私下里议论,听说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些天都在为这件事情奔走,现在看来,都是公主殿下从中策划?”
  “我可没那本事。”瑾公主摇了摇头,指着唐未济,“是他。”
  老太监瘪了瘪干瘦满是皱纹的嘴唇,笑言道:“驸马爷本事倒是大。”
  “决胜千里么。”瑾公主潇洒转过身。
  “不呆了么?”
  “回宫,剩下来没什么好看的了,我相信他会处理好的。”瑾公主意气风发,这些天听着那些话都快要把她气疯了,知道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一阵畅快。
  洗小净走到唐未济的身边,小声问道:“他们怎么办?”
  他说的是仍旧留下的那群人,也是从最开始就一直站在天牢门口的那群人。
  他们有死了自己丈夫的,有死了自己儿子的,也有死了自己的父亲的。死的人不一样,但他们的情况却有很大的相似——他们都是活不下去的人。
  他们来找唐未济要一个说法,想要唐未济去死,是因为他们自己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老的老,小的小,在如今这个世道,活不了。
  那些看热闹的看似站在他们这里的普通人在看完了热闹之后走了,留下他们继续受苦受难。
  谁在乎呢?包括方才最痛心疾首的那些人,谁真正在乎这些人是死是活的?
  讽刺的是,最先提出这一点的却是洗小净,是方才被他们攻击的人。
  唐未济刚才看得清楚,在洗小净脸上抓了好几下的就有那群人里面的瘦弱女子。
  “你想帮他们啊?”唐未济扭头看了洗小净一眼,“王圣人方才不是还说让你在这个时候不要有妇人之仁?”
  “先生说的是之前的事情。”洗小净正色道:“并非让我不要去做之后的事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留在这里等死,有悖我的君子之道。”
  “那你想怎么帮他们?”唐未济反问道:“给他们钱?钱总会有用光的一天的;还是你自己留下来帮他们?你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又或者你请人来帮他们?且不说你要请多长时间,便是你请的人如何又能保证他们与你一样全心全意,你又不可能永远看着他们。”
  “你说得都是对的,但这些困难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至少……至少我现在可以让他们少死几个人。”洗小净思索了一番,正色道。
  唐未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走到茫然站在那边的铁民身边,“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铁民闭上那只独眼,抿着干裂的嘴唇,鼻子剧烈抽动了两下之后,转过身一言不发,一瘸一拐地往远处走去。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唐未济朝着他背影叫道:“圣皇会让我去前线,你若是真觉得要帮你那四百兄弟讨回公道,你可以与我一起去,去找浮池之渊出来的人问清楚。若真是玄武营的人犯错,我帮你讨回公道,若不是他们,也请你当着我的面给玄武营的人道个歉,如何。”
  铁民定住身子,铁打的汉子艰难转过身,那只独眼睁得像是乒乓球。他剧烈颤抖着,那只瘸腿支撑不住身子,几次差点跌倒。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尽了当初困守浮池之渊十几年的勇气,用尽了那些羞愧与懊悔从喉咙里挤出一丁点的声音。
  “铁民……铁民……对不起小侯爷啊!”
  他扯开嗓子嘶哑着声音像是一条瘸了腿的老狼对着天空叫道:“我没脸,没那个脸呐!不如死了,我这个废物,还活着做什么……当初死的人应当是我啊……不如死了。”
  他的叫声充满了懊悔与难受,痛苦不堪,似乎每一个音节都是扭曲的,带着无尽的折磨。难以想象这些天他的内心有多么坚定,更难想象当他发现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时候内心有多煎熬。
  唐未济指了指那群坐在地上的麻木的没一点生气的人群,“那里面也许就有你那四百兄弟的家人,你想想他们,再想要不要去死。”
  唐未济拦住了洗小净,“到那个时候,随你怎么做,我不拦你。”
  他扯着洗小净,班道远跟在他身后,三人离开了人群,朝着大皇子府行去。
  洗小净频频扭头,却哪里是唐未济的对手,几乎是硬拖着他离开。
  到了皇子府,大皇子和魏孝熙翰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人还在因为这件事情争吵,班道远无奈坐在一边,揉着太阳穴,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怎能如此!”花厅里面传来洗小净高高的叫嚷声,“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你也知道他们都是战死士卒的家人,怎么能就那么把他们抛下。”
  “天底下有多少这样的人?你想要怎么去救?你先生教你的圣人学说是让你这么去救人的么?你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你不知道,这些是你应当去做的事情?”唐未济用更大的声音质问他。
  “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先生是圣人,我不是,我只知道见死不救有愧于心,我只知道扶强除弱乃是本性,你放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也要尊重我的决定!我自己的决定我自己去扛。”
  “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你岂可舍本逐末!”
  “还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的!这怎么能叫舍本逐末。”
  “你在更大的舞台上发挥作用,像他们这样的人自会越来越少,你若是把自己投身泥沼之中,那么像他们这样失去家人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你要救天下人的命,还是要救这眼前区区两千余人的命!”
  “区区!唐未济,你竟然用区区!那是两千条人命啊!”
  “有你,他们不会死,没你,他们同样不会死。但流沙府,或者是其他地方若是没了你,会有千千万万个他们再次出现。”
  “君子舍生取义,这就是我的义!我洗小净何德何能,当不起如此重任。这天下还有你,还有圣皇,还有先生,还有我映月书院无数书生。我能做的事情你们能比我做得更好,若为了天下大义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受难,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两人激烈争吵,都红了眼睛。这是唐未济第一次与人如此争吵,同样也是洗小净第一次与人争吵。唐未济平素冷静,洗小净更是谦谦君子,但当这件事情涉及到了他们的底线的时候,两人却不约而同坚守着自己的认为正确的“道”。
  魏孝熙翰与大皇子从班道远那边很快搞清楚了两人争吵的原因,两人对视,苦笑了一声。
  “二位,二位。”魏孝熙翰与大皇子一人拦下一个,彼此劝着,“二位都是好心,并非没有解决方案,何必如此动怒呢。”
  唐未济与洗小净并非市井泼妇,方才也只是各自寸步不让罢了,只劝说两句,便又重新冷静了下来。
  魏孝熙翰与洗小净说道:“这是小事,若真要帮他们,让大哥去帮,他手底下的人多,看在他的面子上,那些人必然尽心尽责,定然是要比洗师兄亲自出手好得多的。”
  洗小净眼睛一亮。
  魏孝熙翰不等他开口,便继续说道:“只是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哪怕有心要去帮也肯定是顾不上的,到那个时候怎么办呢?难不成洗师兄成天就为了这些事情忙碌着?
  “若天下有德之士都与师兄一样,那前线的战事怎么办,后方的后勤怎么办,天下的圣人之道怎么办,谁来安抚民心,谁来处理政事,谁来保障后勤,谁来鼓舞军心?
  “未济说得有些道理的,每个人把他放在合适的位置才能起到最大的作用,王先生在天牢前已经与洗师兄说过这一点,师兄为何还是看不开呢。”
  “这些人我可以帮忙安顿,小翰说的也有道理,后来的那些人应当怎么办呢?”大皇子在一旁清声道。
  “可以找人专门做这些事情。”洗小净想了想说道。
  “兵部的大人们正在为前线的战事紧张,户部老尚书前些天还说银钱紧张,哪里来多余的物资和人手专门用作他们啊。”
  洗小净咬着牙,偏过脑袋去。
  魏孝熙翰与大皇子相视一笑,大皇子笑道:“长久之计不得而出,不过眼下倒是有个权宜之计,若是能成的话,也许日后的事情也会顺利,只是此事要未济同意才行。”
  唐未济愣了一下,“我?”
  洗小净已经炯炯有神看向他。
  ……
  天元二十年深秋,流沙府王圣人万里迢迢赶到天都,以自身名誉保少游侯与征南侯同劳军之责。同日,圣皇归还少游侯爵位,赐少游侯封地,封地方寸山。
  经半月之久的少游侯名誉一案终究定下,风波尚存,大节无伤。
  翌日,天都有一群谁都不在乎的人在皇子府护卫下跋涉万里,赶往方寸山。
  这群死去了家中顶梁柱的两千普通人尽是老弱妇孺,像是野草一样没人理没人管,但终有一天,他们会在方寸山这片土地上成长成连绵不绝的参天大树。
  (今日只四千,出去过生日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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