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人皮一用

  郁葱树桠夹着的黄土道上,驼铃的声音清脆,跟着黄沙扬起高高的调子,“叮叮当,叮叮当。”这支通往剑南道的商队人数众多,各个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是一支奇怪的商队,商队的成员年纪似乎都不大,除了几驾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似乎也没有什么太贵重的东西值得护送。
  马车里面,小木鱼与唐未济和买剑相对而坐。小木鱼满脸的愧疚,低垂着头,脑袋随着马车一颠一颠。
  买剑把手放在小木鱼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小木鱼抬头看他,唐未济见他的眼珠子都红了。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买剑半倚在车厢上,懒洋洋道。
  小木鱼低着头像是睡着了。
  “怕不是在想我们没让你见你娘,怨恨我们呢。”唐未济见小木鱼半晌不说话,在一旁打趣道。
  “不会,怎么会。”小木鱼连忙抬起头,不断摇头摆手,“师兄们待我好,我心里清楚得很,怎么会怨恨师兄们。”
  “既如此,方寸山离散之后,咱们师兄弟好不容易相聚一趟,大师兄问你话你为何不理?”唐未济继续引导他说话。
  小木鱼涨红了脸,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讷讷说不出话来,眼看他面色越来越红,最后竟像是鲜血一样红艳欲滴,买剑毫不客气踹了唐未济一脚,瞪眼道:“师兄我就是教你这么当师兄的?”
  唐未济轻轻挨了这一下,便也瞪眼看着小木鱼,故作凶巴巴的样子,“师弟我也不是这么教他当师弟的啊。”
  买剑笑骂了一声,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下来,之前的凝重随着这几句话被轻轻松松从小木鱼的心里头搬走。
  小木鱼涨红的脸总算是恢复了正常,买剑却忽然掩着嘴唇咳嗽了两声,小木鱼与唐未济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唐未济就坐在买剑身边,连忙伸出手去想要扶住他。小木鱼紧张叫了一声,“大师兄。”因为太过紧张,声音变得嘶哑难听。
  买剑伸出手,手腕垂着,在面前轻轻晃了晃,有气无力,“没事,没事。”说话间,他又是咳嗽了一声。
  小木鱼的眼睛又一次红了,一下子跪倒在买剑面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怪我,要不是我,大师兄才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买剑瞪眼看着小木鱼,似乎是想说什么,一急之下却连连咳嗽说不出话来,他使劲拍了拍唐未济。
  唐未济也不去扯小木鱼,只是坐直了身子,厉喝道:“起来!”
  小木鱼哭着不说话,任凭心里的愧疚淹没他所有的理智。
  唐未济一脚踢在小木鱼的大腿上,睁大眼睛喝道:“我方寸山的人,怎么能这么没骨气,我们就是这么教你的?起来!”
  小木鱼被踹了一个踉跄,却跪得更直了,一言不发,嘴唇抿得紧紧的。
  “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父母。我方寸山男儿一身傲骨,天地都不跪只跪父母,你如今跪在这里做什么?早知道你膝盖这么软,这趟天都我就不该来,任你死了拉倒!”唐未济气道。
  买剑用膝盖轻轻磕了他一下,示意唐未济别演太过火。
  唐未济偏过脑袋去,深呼吸几口气,平静情绪。
  小木鱼依旧跪得笔直,从脊椎到膝盖像是一条没法弯曲的线。他也不抬头,只是看着马车车厢底部一处泥渍,红着眼睛道:“我本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因为我,先是让剑北道失守,跟着就是大师兄金镜破碎,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我根本就不该活着。”
  他仰头看着唐未济与买剑,“便让我一心求死,一了百了,为了就我,赔上大师兄的前途,师兄这是何苦呢。”
  买剑叹了口气,看着小木鱼,眼中写满了失望,他悠悠开口道:“你叫我什么?”
  “大师兄。”小木鱼一字字回道。
  买剑猛地探出身子,脸贴着小木鱼的脸,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大声道:“方寸山规矩,有能者当立前方,我既是你大师兄,救你便是天经地义,你跪什么跪!”
  “可我何德何能,值得这么多师兄弟赔上自己的命!”小木鱼叫道:“我活着便是祸害,迟早还会有妖族因为我来到人间。”
  “那是你能解决的事情么?”唐未济冷冷问道。
  “不是。”
  “既然你解决不了,那你还担心什么?你担心有用?”唐未济冷笑了一声。
  “可我若是死了。”
  “你若是死了,大师兄受这一身伤就白费了。”唐未济迅速接过话题。
  小木鱼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心中的愧疚越来越深。
  唐未济叹了口气,看了买剑一眼,买剑朝他点了点头。唐未济俯身过去,蹲在小木鱼的面前看着他,右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我是你师兄吧。”
  “是。”
  “那就听师兄的话,先起来再说。你以后给我记好了,方寸山的人,只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以后若有人要你再跪,你宁死无妨,师兄绝不拦你。”
  小木鱼用力擦了擦眼角,动作颇为生硬地站了起来。
  “咱们既然已经出了天都,师兄自然有办法让那些妖族拿你没办法。”唐未济朝着外面随手指了指,“方寸山虽然破落了,你却还有三十八位师兄,有人想欺负方寸山的人,先过了我们这一关再说。
  “大师兄挡不住,我来,我挡不住,还有栾松,栾松挡不住,听雷上,听雷死了还有泽阳,三十八个死完了才轮到你。你想先死?”唐未济狠狠抓住小木鱼的肩膀,居高临下看着他,“哪有那样的好事,你听明白了么!”
  “听明白了!”小木鱼使劲眨了眨眼睛,高声叫道。
  “好。”唐未济赞了一声,“坐下。”
  小木鱼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唐未济也回到方才位置坐下,“以后莫再说什么自己就不应当活着这类的话了。”他看着小木鱼笑道:“若是要这么说的话,你师兄我岂不是也不应当继续活在这世上。”
  小木鱼才想起来唐未济是火凤遗骨,被人以秘法赋予生命一事,顿时讷讷说不出话来。
  唐未济接着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从你踏入这世上的第一步便已经开始一步步走向死亡,所以你在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去异常珍惜。你是为自己而活着的,你是妖界的坐标不假,但这并非你自己的过错,何必为了别人的过错而苛责自己甚至要为此丢掉性命呢?
  “若是真的不甘心,为何不自己更加努力,找出解决自己身上问题的办法。”唐未济手按在小木鱼的肩膀上,“我说的一切,你都记住了么。”
  小木鱼眼神无比坚定,“记住了。”
  “好。”唐未济道:“我会让你去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你不用担心自己是妖族坐标这件事情,只需要努力修炼就行。”
  “一切听师兄的。”
  唐未济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买剑,“大师兄的情况,与我当初有些不一样,但我想太玄教终归是会有解决办法的。若实在不行的话,我去与欧阳师叔祖讨一株气运金莲来。”
  买剑忍不住笑道:“当初太玄教后山丢失的那株金莲果然在你的手上。”
  唐未济尴尬笑了笑,“这可并非师弟本意,但那株金莲在我手上却是不假,而且还顺带修复了我的人身金镜,所以师兄这伤还是有希望的。”
  “难。”买剑摇了摇头,“太玄教风池的情况你不知道,想要封住玄牝之门,九株气运金莲缺一不可。当初那株气运金莲被人盗走之后,若不是你力挽狂澜,妖族早就通过风池来到人间。
  “你忘了黄龙人前辈为何而死了么?而今大唐命运多舛,藏着的大妖不知多少,风池新长出的金莲孱弱,阵法本就不稳,若是因为医我再失了一株金莲,只怕不需要妖族大肆破坏,风池都会变得极端不稳定,风险太大了。”
  小木鱼刚要说话,买剑与唐未济同时扭头喝道:“你闭嘴。”
  小木鱼低下头讪讪,唐未济冲着他说道:“大丈夫别这么婆婆妈妈,你的心思我们都知道,大师兄既然已经说了不碍你事,这事儿便与你没关系,别在上面计较。”
  他又扭头看向买剑,劝道:“不管怎么样,太玄教总得去一趟的,气运金莲只是不得已的事情,太玄教研究人身金镜颇多,师兄说到底不是为了求完美金镜,总归是有办法的。”
  买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在他们后一辆马车里,栾松与听雷、泽阳三人同时舒了一口气。天都一战,方寸山实力越高的人受的伤越重,正是那句“有能者当立前方”,所以这三人便也只能坐车了。
  听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师兄和唐师兄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啊,都不藏着掖着,这是怕我们心里对小木鱼不满意啊。”
  “可不是么。”泽阳苦笑了一声,半瘫在小凳子上,“师弟我也受了重伤,当师兄的都不来关心一下。”
  “小木鱼和我们不同。”栾松道:“我们只是重伤,他却是心伤,若大师兄和唐未济不演这么一场戏,只怕小木鱼的心思总也走不出去,到了最后就是大道之伤了,万不能有啊。”
  这道理大家都懂,彼此看着点了点头,倒是没什么心思。
  外面一阵风吹过,栾松的面色却突然变了。
  “怎么了。”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听雷和泽阳虽然没有察觉到什么,却还是第一时间收紧了心弦。
  “外面有人。”栾松压低了嗓子。
  “有人?”听雷和泽阳面色齐齐一变,就在这时马车晃动了一下,突然间停住了。
  “这是怎么了?”三人对视了一眼,不走门窗,第一时间撞开马车车厢冲了出去,呈三足鼎立状。
  却见外面那些化气境弟子一个个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马匹原地嘶鸣,似乎是受了惊吓,不断想要逃跑却只能原地转圈。
  唐未济等人早已经从车厢里出来,他们沿着唐未济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那个站在半空中被灰色雾气包裹着的人。
  “这是?”他们略微迷茫,眼神瞬间便变得犀利起来。
  在去年暮夏时节,方寸山被龙渊卫包围,有大批酒馆乌鸦上山杀人,见人就杀。从长老到普通弟子,固元境对固元境,盈元境对盈元境,三气境对三气境,措手不及之下,死伤了大批弟子长老。
  方寸山剩余的许多人被杀破了胆子,买剑在蓝如玉的示意下不得不宣布世上从此之后再无方寸山,方寸山弟子四散远离。
  许多弟子黯然神伤,一蹶不振,而导致这一切的元凶就是眼前这人。
  乌鸦酒馆共有九支乌鸦,龙州府这一脉正是灰雾统领,都不需要刻意去打听,方寸山弟子都知道那个传闻中道仙境的血鸦特征是什么。
  短暂的怒发冲冠之后,他们变得沉默——道仙境的灰雾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是要对他们斩尽杀绝么?若正是如此的话,他们这些所谓的方寸山余孽哪里还会有活路。
  他们心思沉重,却听唐未济高声怒道:“孽徒,你想要弑师么?”
  还清醒的这些人顿时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色古怪看向唐未济。
  灰雾“桀桀”笑着,学那蝙蝠说话,“你年纪不大,胆子倒是真的不小。事不过三,本座被你骗了一次两次,你还想骗本座第三次不成?”
  唐未济面不改色,“混账,安敢与为师如此说话!”
  灰雾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冰冷,“冰雪剑早已经死了吧?从天下人都知道你是火凤遗骨的时候本座对这个结论便再无半分怀疑。鬼面当初告诉本座的时候本座还有些不信,现在想来,当初在雪流秘境的时候他便已经死了。”
  唐未济不动声色。
  灰雾却一下子又重新笑了起来,“不过本座今天不是来与你说这些的。冰雪剑死了就死了吧,本座不在乎了,你不想知道本座今天来是想做什么么?”
  “你能有什么事。”
  灰雾笑着看向买剑,“有人托我向你借一件东西。”
  买剑神色虚弱,却依旧洒脱笑道:“前辈想要借什么?”
  “借一张人皮用一用。”
  众人齐齐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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