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谷雨香椿芽
春天终究还是慢慢到来了,在剑北道出现的那道“门”已经失去了控制,成为了通往人间与妖界的通道。
整个剑北道有大半已经陷落,各大驰援的宗派死伤惨重,但结果终究是好的——妖族前进的趋势被止住,大唐军方终究是赶到了。
人心惶惶,形势不容乐观。除了驻守浮池之渊的四神兽营不能动用之外,就连羽林卫和神机阁都派了许多人过来,然而战线依旧在不断被拉扯大,那片血雾还在不断蔓延。
血雾蔓延到的地方普通人根本生存不了,即便是血修也举步维艰。半个剑北道终究是比浮池之渊大得太多了,哪怕大唐所有的兵力都堆砌在这个地方都难以阻止妖族扩散,何况圣皇根本不可能下达这样的命令。
扩散终究会有一天达到饱和,而饱和的前提是从那道妖界之门里不会再出来妖族。相比较妖界的广袤,想要达到这个条件,只怕整个大唐都陷落才行。
大唐军方互有胜负,最先赶到这里的龙渊卫十三战全胜,直到遇见了一头天仙境的大妖,龙渊卫一战之下,折损一千三百人,斩下天仙境大妖一臂。若不是有另外的三仙境大妖驰援,这头天仙境大妖的头颅将会悬挂在门三的坐骑之上。
大唐地方守军的战事却难以让人乐观,哪怕他们应对的只是三气境与三元境的妖族,却依旧死伤惨重。
这是异常让人心痛的一件事情,但好处就是人族血修在经历了最开始见到妖族的惊慌之后,现在已经成长了太多,至少再见到妖族不会自乱阵脚。
军中无数后起之秀在这样惨烈的战事之下崛起,崭露头角,也有无数天才在战场上横死,死在了谁的手里都不知道。
剑北道的大小宗门遭了殃,除了一些见势不妙扭头就跑的小宗门,剑北道上下在玄冰阁的带领之下死战不退,为大唐的布置再一次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虽然还有许多妖族从封锁线中冲出了剑北道,但相比较剑北道的妖族而言,这些妖族终究是少数。
而占据了剑北道半壁江山的九渊手下妖族也不贪功冒进,开始修筑城墙,变化妖土,想要以此作为前哨据点。龙渊卫攻了三次都是无功而返,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休养生息。
这场战争的大趋势便是这样,但小的摩擦每日都有,双方不断派出小股部队进行试探性攻击,都想从对方的防线上撕开一道口子。
对于唐未济来说,剑北道的变化并没有让他们的生活产生质的改变。
华亭村的人尚且没有被战斗波及到,那些逃出来的妖族也不会在距离剑北道这么近的地方兴风作浪,那等同于找死,没妖会那么傻。
他每日依旧只是与瑾公主过着清闲日子,弹素琴阅金经。朱仲春与阳秋一个潜心妖兽棋,一个醉心幻术,也不着急,反正天塌下来有唐未济扛着呢,怕什么。
终究不是妖族全员入侵,仅仅只是二祖手下的妖族,虽然可怕恐怖,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疯狂的攻击性,大唐仿佛沉睡的狮子,醒了过来,但仅仅只是醒了过来,还没有到生死存亡的那关键一刻。
除了剑北道生灵涂炭之外,大唐所有地方的目光都在关注着这里,但他们尚且只是人心惶惶,还没有绝望到想要去寻死。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朝野中的某些人坐不住了。战肯定是要战的,但如何去战胜这些妖族,这是一个问题,争论与倾轧便在这个问题上被人悄悄做了手脚。
……
兵宏再一次来到唐未济所住的这座小小的屋子前方,他已经知道了这里是黄龙人的故乡,也知道了这片乱葬岗下面葬着的是黄龙人的亲人、恩人、爱人和朋友。
他对这里的土地保持敬意,若不是他自己说自己是一位利益至上者,无论如何唐未济也不会把他与那样的人扯上关系。
他静静坐在田垄上,一边是被雪覆盖住的青苗,一边是高高低低的坟头,坟头旁还有枯树,只是没有落满昏鸦。
唐未济没有惊动他们,悄悄走出院子,走到他的身边坐下,“你看上去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兵宏低下了头,鼻音沉重,“和我一起去剑北道的师弟死了十二个,他们都是我星罗谷未来的栋梁啊。”
唐未济拍了拍他的肩头,“他们死得其所。”
“不错,的确是有人会为了守护人族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做着拥有伟大意义的事情,但这种事情不应该落在我们的头上。”兵宏讥讽道:“我们只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
“剑北道的情况怎么样了。”唐未济问道。
“还行吧。”兵宏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一甩手,“师兄真的准备就蛰居在这里了?”
“我并不打算出去。”
“哪怕这件事情与小木鱼有关系?”
“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因小木鱼而起的还不好说,何况小木鱼已经长大,该怎么做,该做什么,他自己都清楚,不用我这个做师兄的多说。”
“师兄若是出去的话,可救成千上万条性命,却依旧不肯么。”
“血修的事情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会出去的。”
兵宏沉默了,半晌,他默默点头,“我懂了,师兄是准备在这里给黄龙人前辈守坟到死么。”
唐未济叹气道:“你不必激我,即便我出去又能如何,大唐容不下我。何况你说的的确没错,总有一天我会去把前辈遗骨从妖界带回来,葬回到这里。”
“那是称心应当做的事情,师兄应当做的事情远比这些重要得多。”兵宏目光炯炯,盯着唐未济,瞳孔深处似乎有火焰在燃烧。
唐未济此时此刻才不由正视起这个初见面便极为自我的星罗谷少年,才发现仅仅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已经成长了太多。
唐未济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伸出手在地面上拈起一层薄雪,“你看,雪终究是会化的,不管是在谁的手上都是一样的。”
兵宏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说服他的念头,摇了摇头向远方走去。走了没两步,他停下脚步,扭头似乎想说些什么,看见唐未济依旧坐在那边,背对着他,面朝着那些乱坟枯冢。
他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再一次离去。
整个天下,只有他知道唐未济在这里,但作为师弟,他说服不了唐未济,作为朋友,他不可能把唐未济的行踪泄露出去,便只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何况他觉得唐未济若是出山,能给战局带来有利的影响,但终究只是他觉得,对于其他人来说,一个唐未济算得了什么,他与那些死在了沙场上的血修有什么不同么。没有不同,而他兵宏,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的庸俗之辈罢了。
天元二十年初春,妖族与人族的战斗拉开帷幕,史称剑北道战役。
这一年,唐未济二十一岁;上一年,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一年,他与瑾公主相敬如宾;这一年,他心如止水,愿作惊鸿飘摇去,不看水中万点星。
这一年,他打定了主意归隐到老,一直到瑾公主与他都白发苍苍,一直到他们都携手在夕阳的光辉下散去最后一点气息脱离人间,是为白头偕老。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唯有爱情才能给与他足够的平静。
二月初八,春分。
兵宏又一次来到了这座小院的面前,带来了一瓶酒。
依旧是之前的那处乱葬岗,唐未济没有请他进小院的意思,兵宏知道这是不想让自己打扰到他平静生活的意思,没有在意。何况在乱葬岗前谈话也别有一番风味,看天高地远,心旷神怡。
他给唐未济斟了一杯酒,唐未济看着那杯酒出神,半晌道:“你知道,我不怎么喝酒。”
兵宏笑道:“星罗谷自己酿的谷酒,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只是酿造此酒的那位前辈自号云饮,所以此酒被称为云饮酒,外面可是尝不到的。”
“云饮,云隐?”唐未济问道。
兵宏回过神来,“饮酒的饮。”
“云饮前辈定然是豪饮之辈了。”唐未济举起手中酒杯,“却不知道是借酒消愁的,还是酒入豪肠啸剑气的。”
“受过情伤,前辈终生未娶,孤老至死,我想他应当算是借酒消愁吧。”兵宏呷了一口酒,“不过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前辈,他晚年却是过得极舒适的,我想他到了那个年纪的时候,前尘往事也终究只是前尘往事了。”
“给时间时间,让过去过去。到了那个年纪,在看不开,就要成疯魔了。”
兵宏若有所思笑了笑,“不知道那位前辈若是生在此时的话,与你我一般大小,会不会选择去剑北道。”
“战事如何?”唐未济问他。
“圣皇手谕,派神机阁领军大将去了剑北道统管军事,与他同行的还有皇家藏着的十来位三仙境高手。”兵宏说到这里忍不住赞叹道:“我真没有想到除了四神兽营,还有什么地方可一次性见到数十位三仙境高手。”
“剑北道的妖族就真的没有一丁点的动静?”
“师兄想要见到什么动静。”
“比如说里应外合,攻破浮池之渊?”
“师兄若是想知道这些,应当自己去看,我的目光可没有师兄敏锐。”
“你知道我不会去的。”
“所以师兄问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知道得越多,却又不想去管,除了徒增烦恼之外,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唐未济抿着嘴唇,牙齿在唇内合拢。
“不说这些了。”兵宏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冲,摇了摇头,“今天就是过来与师兄喝酒的,不说了,喝酒吧。”
唐未济没有说话,只是突然间想到了对自己给予厚望的守望者森林那些人,想到了黄龙人在临死之前与自己说的那番话,想到了方寸山,想到了大师兄,想到了自己离开天都的时候剑囚捂住脸的那黑色袖袍。
让过去过去……他告诉自己,然后一口饮尽杯中酒。让过去过去。
兵宏再一次离开了,这次离开,又是去剑北道,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这顿酒,倒像是壮行酒或者是离别酒了。酒杯滋味三千,离别苦味最伤人。
唐未济目送他远去。
三月初九,谷雨。
朱仲春去找寻紫椿芽回来清炒,谷雨时节的香椿最是爽口醇香,有雨前香椿嫩如丝的说法。
这时节已经有茶农采茶,只是因为今年的战事,万物都萧条了许多。
那些涌进来的血雾与妖界的规则碰撞人间规则,影响最大的是剑北道,但终究还是影响到了其他一些地方。
据说剑北道有些地方已经变得寸草不生,到处都是狰狞可怖的红色怪石,还有一些可怕的妖兽精怪开始诞生。
战事再一次吃紧,圣皇一个月之前派神机阁领军大将前往剑北道,足以说明他对这里战事的关心。
剑北道连连大战,人族取得了局部上的优势,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那些妖族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
朱仲春采了一大把肥嫩的紫椿芽,他是领着阳秋去的,两人说说笑笑,满头大汗,早已经厮混熟了,把彼此当成兄弟。
回来时候送了一捧椿芽去大哥家,朱伯春与朱大嫂见到阳秋的时候自然是客气万分,临走时候还让带了两颗刚下的土鸡蛋。
两人领着东西往回走,刚走到小院的门口,便看见兵宏又来了,只不过这次他不是在院外,而是在院内。
朱仲春心细如发,发现了什么,面色一变,看向阳秋。
阳秋大咧咧走了进去,一拍兵宏肩膀,“师兄,你又来做什么。”
兵宏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阳秋讪讪缩回手,嘴里嘀咕着,“不说就不说,这么吓人做什么。”
兵宏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小木鱼出事了。”
阳秋愣了一下,他对这个名字不陌生。他慢慢想到了小木鱼与唐未济之间的关系,面色一点一点发生变化。
“唐师兄怎么说。”着急之下,他连改口都没改。
兵宏没说话,看向屋子门口。
屋内平静如水,直到月明,依旧如此。
兵宏别过脸去,眼中忍不住带上了太多的失望。
人终究是会变的不是么。兵宏啊兵宏,你早已经知道这一点,你为何还对此抱有希望?
就这样了么?那就这样吧。
他扭头,蹒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