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衡的枷锁
唐未济不动声色抬起头,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激动。
猜想与现实的区别是什么?
猜想有可能是错误的,哪怕真实发生过,当事人不承认,那么它就是错误的,猜想也仅仅只是存在于脑海中的支离画面而已。
唐未济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那句“他们还好么”已经足够说明唐未济所有的想法都是正确的。
“在我去之前,他们算不上太好。”唐未济如此说道。
“意思就是说,你去了之后他们现在很好咯?”卖酒翁似笑非笑看着唐未济,话语中不无揶揄。
“还行吧。”唐未济笑道:“至少他们现在不用愁吃的东西了。”
卖酒翁口中喃喃自语,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之后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体内所有负面思想与遗憾都随着这口气而排掉。
他问道:“我尝试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用,最好的成果便是那株不能结果的苹果树,你是怎么成功的。”
唐未济道:“雾村有一种阵印叫以假乱真,复杂程度排第二,我相信您一定知道。”
“李望这位前雾村村长都是我教出来的,我能不知道。”卖酒翁扭头看了一眼地面,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唐未济,“我试过以假乱真,没什么用,你怎么成功的。”
唐未济道:“以假乱真和万物复苏?”
“不行。”卖酒翁摇头道:“缺乏最根本的东西,假的终究是假的,成不了真的,再像也不行。”
他突然顿住话头,抬头看着唐未济,突然爆发出一阵酣畅长笑,他用力拍打着地面,“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不是我错了,不是我错了啊!”
唐未济盘膝坐在他的面前,位置比卖酒翁更低了一些,“前辈从来没错过,只是天意如此罢了。”
“好一个天意如此啊。”卖酒翁叹息道,“比起你们这些外人,我终究还是缺了那点东西。”
他看着唐未济,露出一丝笑容,“你对我守望者森林有大恩啊!”
唐未济眨了眨眼睛,“前辈承认自己是守望者了?”
卖酒翁笑道:“我可从来都没有否认过啊。”
“那李望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
“李望经我教导,李书生天赋也是不错,我实在不忍心看这么两个有天赋的人就这么郁郁而终,所以出手帮了一把。”
“前辈为什么把道场选在了上德峰,还刻下这么多的阵印?”
“你这么聪明,不是已经猜到答案了么。”
“猜的只是猜的,没得到确认之前,我可不敢多想。”
卖酒翁沉默了。
唐未济试探问道:“前辈是怕守望者森林的这条路被妖族发现,这里成了妖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地方?”
卖酒翁笑容有些苦涩,反问道:“你去过浮池之渊么?”
唐未济的身子一下子绷紧,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卖酒翁看出了什么东西来。
他旋即想起来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位远比一般天仙境更强大的人是守望者,而并非是青龙营守将弘光。
唐未济悄悄松了口气,摇了摇头。
卖酒翁道:“我去过浮池之渊。”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唐未济,突然一挥手。
唐未济的眼前出现了一枚拳头大小的黑色圆球。圆球缓缓旋转着,突然炸开,膨胀变成桌面大小。它一分为二,一片化作天空,一片化作大地,那些碎裂的粉末化作山川河流。
这是一片血红色的天地,这里的天空、大地,所有的一切都是血红色的,就连每一块石头都是鲜红如血。
一道漆黑的裂隙分开大地,延伸到无尽远处。在那道广阔且无尽深的深渊上空,悬浮着一座座被阵纹笼罩的城池。
每一座城池都极为庞大,城池被层层叠叠的阵纹包裹,看上去就像是被炼制成的精密器具。
它们彼此之间有亮如灿银、明如繁星的光芒连接。这些光芒或笔直或弯曲,交错叠加,形成一枚枚繁美符号,这些符号汇聚成长河,从更高远的地方看像是一根根明亮的绳索。
在这片深渊上空往下看,这些城池看上去就像是黑色大河上连成一条线的浮标。
唐未济的目光不由自主便被它们吸引,他知道这里便是浮池之渊,是三千玄武营死绝的地方,是他出生的地方。
“这里有什么不同么?”他强忍着那灵魂深处的悸动,故作镇定问卖酒翁。
卖酒翁似乎是没看出来唐未济的异样,或者说他看出来也不在乎,谁第一次看见浮池之渊的时候都是心绪万千的,包括他也一样。
毫不客气的说,这是大唐最伟大的工程,没有之一。
卖酒翁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点在了一座漆黑的城池之上。
这样的城池在整个浮池之渊有四座,每一座都在最低的地方,每一座都最为巨大。
不用多说,唐未济已经猜到这座城池属于谁。
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此刻沸腾。这是玄武营负责镇守的那座主城,是浮池之渊最前端的战场,是血肉的磨盘,是整个浮池之渊大阵的阵眼之一。
哪怕知道这只是卖酒翁的记忆显化,唐未济还是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他瞬间醒转过来,走出去的脚步又停下。
“无妨。”卖酒翁说着,唐未济发现自己站在那片幻影之中,幻影依旧存在,不存在的倒像是他。
玄武营负责镇守的那座主城被单独提取出来,慢慢放大,城中有无数细节都被黑雾笼罩,显然是卖酒翁不曾注意到的地方。
一直到画面禁止,出现在唐未济面前的是十三具纯黑色的棺椁。
那些棺椁悬在城池中央,每一具棺椁头尾都连着四条锁链,这些锁链呈锈迹斑斑的暗红色,深入到这座巨大的城池之中。
这就是……玄武营最后的十三条性命,这就是玄武灭绝封么?
唐未济忍不住伸出手去,悬在那些棺椁的上空,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
这就是用十三条性命换了大唐二十年国祚的玄武营三仙么?这便是自己的父亲与叔伯。
“他们怎么了?”唐未济的话语里有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卖酒翁轻轻点动其中的一具棺椁,棺椁旋转着放大,唐未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看见了棺椁上那些细密的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裂纹。
那些裂纹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具棺椁,每一道裂缝的深处都有黑色的光照射出来。这些棺椁似乎在下一秒钟就要破碎。
“你看见了么。”卖酒翁道:“这些棺椁镇压着浮池之渊,但它们在三年之后,无论如何都要破碎。
“也就是说在三年之后,浮池之渊将会无可避免地变成绞肉机,我不能保证在那个时候通往人间的其他‘门’不会有变化。
“守望者森林通往人间的这条路迟早都会被发现,在我没有来到人间之前可以认为这只是传说,但当我已经来到人间之后,这条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妖族通过。”
“所以前辈学浮池之渊,要把整座上德峰都画满阵印,以一己之力封住这道门?”唐未济深吸了一口气,猜到了卖酒翁的打算,“原来前辈并非要把此地化作自己的道场,而是想把这里打造成第二座小天地。”
卖酒翁苦涩笑了笑,“早得很呢,相比较浮池之渊,这里还是不够坚固啊。”
“已经足够了。”唐未济说这话的时候绝无半点敷衍安慰的意思。他看着卖酒翁眼中满是尊敬,“这些虫螽文便是那些最艰涩的阵印与人间大道融合之后的产物么?每一道金色虫螽文都代表了一种三仙境的大道,前辈画满了整座上德峰,层层叠叠,换任何一个人前来都不可能比前辈做得更好。有前辈在这里坐镇,妖族攻不进来。”
卖酒翁笑而不语,唐未济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表情变得极其难看。
“前辈……要死了?”唐未济说出这话的时候感觉胃子里泛起一阵阵酸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受到了危险,都在阻止他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语。
卖酒翁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双手支在身后,就这么躺在雪地里,安静问道:“你知道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躺过了么。”
他不用唐未济回答已经给出了答案,“十七年了啊,从浮池之渊崩碎到现在已经有十七年了,我十七年没有睡觉了。”
他脸上写满了疲惫,“我有些累了。”
唐未济手足泛起阵阵寒意,“前辈这次让这么多人过来,不是为了让更多人踏入三仙境以备战,而是要挑选此地的镇守者?”
卖酒翁睁开眼睛笑道:“是啊,都已经是要死的人了,还不想身后事就来不及了。”
他说道:“若是我真死了,此地有无人坐镇,效果完全不同。
“我写了十七年的阵印,每一道都是三仙,每一道耗费的都是我的寿元,整座上德峰上上下下俱是金色虫螽文,每一道虫螽文激发出便是三仙境的倾力一击,哪怕是妖祖,也挡不下我十七年的布置,但这些说到底都是死物,我需要有人来继承衣钵。”
唐未济喉咙干涩,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在他意识到了卖酒翁的身份之后,他原以为自己会多一位天仙境的帮手,以为卖酒翁这次开启上德峰是为了让年轻一辈更快晋入三仙,现在看来,这些都是次要的。
万物复苏的阵印正是出自眼前的卖酒翁,他是木系的守望者,寿命比寻常守望者长得多,甚至比正常的血修都要长得多,而他以自己剩余的寿元帮守望者森林通往人间的道路上了一道枷锁。
唐未济是掌控守望者森林与人间这道门钥匙的人,但妖界妖祖手段太多,难保唐未济的那把锁不会被暴力破开,所以便有了卖酒翁的第二道锁。
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找寻保管第二把钥匙的人。
所以现在在上德峰上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在意。
不客气的说,只要找到卖酒翁的继承人,哪怕现在上德峰的所有人都死绝了,这代价都是可以承受的。
唐未济张开嘴,想问卖酒翁一件事情。
卖酒翁却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行。”
唐未济问道:“我也是阵印师,我看遍了石村与雾村的所有阵印,我与前辈一脉相承,这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些虫螽文,我还是守望者森林的一员,我为什么不行?”
卖酒翁看了一眼唐未济空荡荡的身侧,“因为你已经有那副画了。”
唐未济顿时默然。
原来这写满上德峰的虫螽文不仅是在防妖族,也是在防他。
卖酒翁有话直说,并无遮掩,“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任何人。”
他说道:“一个人手上的权利太大,自然便会起贪欲,我必须要让守望者森林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决定而有覆灭的风险。
“不管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不管你会把守望者森林带向辉煌还是坠落,我的继承人都不可能是你,这一点从你拥有那副画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你……能理解么?”
唐未济轻轻点了点头,“我能理解,换作我的话,也会和前辈一样做法。”
卖酒翁笑了,“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对你现在的表现都很满意,你有资格做守望者森林的主人。”
唐未济静静看着他,“所以前辈现在是要把我囚禁在这里么。”
卖酒翁摇了摇头,“不,上德峰的机缘一样是你的机缘。接下来,我会开启整座上德峰的虫螽文,能得到多少,就看你们这些人的运道。”
他看着唐未济笑道:“你其实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你有太多的选择了。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唐未济正色道:“前辈请讲。”
“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会是一场残酷的竞赛,我会把他们该知道的都告诉他们,这场竞赛,你不得插手,你没有参加竞赛的资格。我说的,你懂了么?”
唐未济默默点头,“我尊重前辈的选择。”
卖酒翁笑道:“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上,我送你一句话。”
“什么话?”
唐未济看见卖酒翁直直盯着他,似乎看穿了他所有的秘密,那道目光笔直刺进了他内心的最深处。
“人生的意义在于找寻到更真实的自己,人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或者事物而活着的,人只能为自己而活。”
唐未济如遭雷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