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跃马终黄土

  松云道人带着俞永镇和冷冷来到雪流秘境开启的战场附近的时候,该走的已经走光了,该死的也死完了。
  龙渊卫铲灭南北野山宗易如反掌,除了年少一些的天才,野山宗上下尽数全灭。
  他们得到消息,听说平英侯府已经被夷为平地,罪名是勾结南北野山宗以及乌鸦酒馆杀害大唐少游侯。
  天都下派的官员很快便会到达极北之地,到时候极北之地自然会从上而下进行一次大换血。
  这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他们关心的是:唐未济呢。
  即便死去了,唐未济的尸体呢?
  松云道人踢开横在面前的一具尸首,冷着脸,心情极差。
  俞永镇蓦然道:“他们已经死了,何必这么对待他们的尸首。”
  松云道人横了他一眼,“你要是死了,我一定好好埋你。”
  俞永镇不说话了,直到之前不久他才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唐未济。
  “事实真的如那个太监所说的一样么。”松云道人闭着眼睛,闻着空气中弥漫开的死寂冰冷血腥的味道:“我看未必。”
  俞永镇不说话,他们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越过了多少尸体,不知道踩过了多厚鲜血凝成的冰块,他们终于来到了战场的最中心位置。
  到处都是被冰雪覆盖的残肢,用脚尖扫开上面薄薄的雪层,松云道人看见了一颗被正放在地上的头颅。
  他看着那双眼睛,不禁有些感慨,“这便是成由天了。”
  “哪怕是强如三仙境,有朝一日说被杀也就被杀了。”
  俞永镇听得心寒,冷冷心里头那不好的预感却越发强烈起来。
  “来吧。”松云道人卷起袖子,“把咱们小侯爷的尸体找出来吧。”
  俞永镇默默开始扫雪挖死人,冷冷站在那边半晌没有动静。
  移洛与唐未济签订影契他是知道的,影契的内容是什么移洛也并没有想瞒他,唐未济如果死了,那意味着移洛也死了。
  一想到这里,冷冷的腿有些发软,他腰间的黑雾小剑却几乎要引吭高歌。
  怪不得秘境都关闭了移洛还没有消息,原来是已经死了么?
  三仙境并不是万能的,三仙境也会死,何况移洛只是三仙境的一道分身。
  冷冷手脚冰凉。
  他们挖了半天,扫平了小半个战场,由内向外扩散,最终在一处小小的山坡上找到了一座新坟。
  坟包在一棵雪松下方,看样子尸体也并没有被人带走的意思。
  坟头上的墓碑是一块树皮,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写,一片空白。
  没有证据,但三人都知道这便是唐未济的坟墓了。
  松云道人想了想,烧火做炭,以炭为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此地埋葬着大唐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侯爷。
  ……
  剑南道的风光在上次的大乱之后逐渐复苏。
  太玄教的风景可用诗句应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极北之地还是冰雪不断,太玄教内体态姣好的师姐师妹们已经开始穿得清凉。
  雨秋河从踏入固元境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想要去挑战买剑,内心的战意躁动不安,斗志昂扬。直到后来买剑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从墨染山上下来,到了他的洞府里,没过多久离开之后雨秋河便绝口不提这件事了。
  旁人问起来他都说买剑只是心平气和找他谈了谈,大家坐下来喝了一杯茶而已。
  师姐师妹们捂着嘴笑而不语,往往这个时候,雨秋河看着她们花枝乱颤的模样便分了神,回过神来的时候还得下意识擦一下嘴才行。
  娇花、娇嫩、娇美人儿,这个“娇”字用的是真好啊。
  食色性也,雨秋河对此从不否认,大方坦诚,可能这也是太玄教掌教真人那位宝贝女儿不喜欢他的原因吧。
  修行有些累了,他难得出来逛一逛。
  在山花间饮酒,趴在草地上看那只蓝色的蝴蝶翩跹,斜倚在树荫下看着河水潺潺流淌,脱下鞋袜把脚放入水中,头枕着胳膊,躺在草地上,神仙般的悠闲。
  一年又一年,一岁再一岁。岁月悠悠,春风几度。
  雨秋河突然看见山道上有一双脚匆匆跑过,他下意识往上看了看。眼前的景象是颠倒的,但并不妨碍他认出了来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应当叫兵宏,是星罗谷的新一任大师兄,如今也是固元境,放在太玄教也算是位天才。
  星罗谷依附在太玄教之下,雨秋河作为掌教弟子自然需要知道这些宗派的大概情况。
  只是星罗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太玄教?难不成是星罗谷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依旧躺在地上,朝着那边招了招手,“兵宏。”
  他叫的是兵宏的名字,兵宏自然不可能没有反应,待他扭过头来的时候,雨秋河才发现兵宏的一张脸惨白如纸,满是冷汗。
  这是怎么了?
  雨秋河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星罗谷被人灭了吧?
  他用发散性思维开始乱想,兵宏已经认出了他,走了过来。
  “雨师兄。”他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雨秋河半坐起来,头往侧后方看,左边的胳膊撑着身子。
  兵宏张了张嘴,似乎是有数不清的话要说,然而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了一句话,“唐未济死了。”
  雨秋河脸上的笑容骤然僵硬。
  轰!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明媚的春光下薄薄的雨丝牵扯在了一起。
  剑南道的第一场春雨,如烟飘荡。
  ……
  买剑坐在墨染山的那棵道树下,欧阳师叔祖满是欣慰地看着他。
  欧阳师叔祖从未见过比买剑天赋更高,更适合自己大道的人,只可惜他早已投入方寸山门下。
  他心中有些可惜,却又有些骄傲。
  “你确定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
  “我还有一些东西不曾与你细说。”
  “我会自己领悟。”
  “那片道叶便放在你身上吧,也许能救你一命。”
  “多谢师叔祖厚恩。”
  “唐未济的事情,我听说了。”
  沉默,片刻的沉默之后,买剑“嗯”了一声。
  “你回去要做什么。”
  “走一趟极北之地。”他说道:“我要去看一眼师弟死的地方。”
  欧阳师叔祖顿了顿,“不要太伤心。”
  “知道。”买剑与欧阳师叔祖郑重行了一礼,化作一道流光直奔极北之地而去。
  ……
  消息传到方寸山的时候,称心才刚起床。
  外面的天色尚早,称心坐在床上,点燃床头的油灯,借着昏黄朦胧温暖的灯光朝着外面挥了挥小小的拳头。
  加油!
  窸窸窣窣穿好衣服,称心抱着那两柄剑,刚打开门,便看见屋外的黑暗中有人蹲在墙角。
  她吓了一跳,“铿锵”一声抽出剑来指着那团黑影,“谁!”
  黑影转过身,称心借着天上的月光与屋内的灯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顿时愣住了。
  “你,你怎么来这么早?”她结结巴巴说道,紧跟着一个机灵,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今天没有赖床!”
  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黑暗中的那人蹲在角落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抹着脸,嘴巴咧开老大,却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你,你怎么了?”称心被吓住了,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木鱼。
  小木鱼不停擦着眼泪,沙哑着声音,“师兄死了。”
  称心楞了一下,不禁抱紧了怀中的剑,“你说谁死了?”
  “唐师兄死了。”
  称心彻底愣住了,她一把把小木鱼推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哭腔恶狠狠道:“你骗人!”
  “真的。”
  “不可能。”
  “师兄死了。”
  “我就是不信!”
  称心把怀里的两柄剑狠狠砸向小木鱼,却又取了一柄剑回来,一路闷着头往山道上冲过去。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她坐在地上,那柄名为“雅雀”的剑就落在她的面前。她双手向后撑在地面上,哭得撕心裂肺。
  临了,称心把那柄唐未济送给她的剑一脚踹进了深谷中,朝着深谷,带着哭腔,用尽了胸腔中藏着的最后一点力气叫道。
  “骗子,都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
  消息传到了方寸山后山某位长老的耳朵里,这位双臂焦黑,其中夹杂着熔岩一样火汁流淌的汉子看着远处朦胧壮阔的群山,眉头微微蹙起。
  他想到了过去的一些事情,对这个结果有些质疑,然而当他想到这消息是经过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确定过的,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邱长老被叫了过来,这位双臂焦黑,喜欢撸起袖子打铁的长老吩咐道:“去帮我送一封信。”
  ……
  不冻河两岸都是重地,一处是大唐天都,一处是大青山深处的第二扇门。
  魏孝熙翰在来到这里驻守之后性子收敛了不少,却依旧还是喜欢与别人交朋友。
  不管是神机阁还是羽林卫的将士都不太清楚这位公子哥的来历,所以大家相处得还算不错。
  喝酒吃肉,修炼,没事的时候去看一看镇守青山的阵法有没有出现裂纹,魏孝熙翰的小日子着实过得不错。
  当然,他清楚地知道在这平静而枯燥的日子里藏着怎么样的危险。
  阵法没有被破除的时候自然无事,若是真被出现了裂纹,只怕就是大战掀起的序幕,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所以能够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嫌弃日子平淡,平淡是福,枯燥是福上加福。
  魏孝熙翰出手阔绰,为人虽然贱兮兮,但在大是大非上从来豪爽,这种性子还是颇受人欢迎的,至少作为朋友是绝对不错的。
  他正坐在第二扇门前面修炼,突然感觉背后有人轻轻碰了碰自己。
  魏孝熙翰刚好结束了一个修炼周天,睁开眼,看了身后那人一眼,轻轻爬起来,没有惊动其他人,跟着他走到一边。
  距离妖界越近,天地之间的道就越淡薄。
  就和大部分妖族没法长时间生存在人间一样,血修也没法长时间呆在天地大道稀薄的地方,那样很容易导致自己的道心失守,何况修行速度会很慢。
  但这种特点同样可以拿来修行,只要没到三仙境,都可以用这种“负重修行”的法子大幅提高对自己身体与血脉的控制力。
  距离第二道门最合适的修行位置有限,魏孝熙翰这个位置还是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要是来人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非得给这小子头拧掉不可!
  他跟着来人走到一边,语气颇有些不满,“什么事?”
  那人是个样貌敦实的小伙子,五短身材,看上去很壮实,穿着神机阁特有的银甲,很是魁梧。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显然这一路过来得有些急了,“有人让我给你带个口信。”
  “谁啊?”魏孝熙翰有些好奇,要是圣皇想要找他的话直接与他说就是了,谁会想起来他这么个可怜人,还给他带口信。
  “是个看上去很清秀的姑娘。”敦厚汉子看着魏孝熙翰的眼神有些暧昧。
  魏孝熙翰愣了一下,心道莫不是自己枕着睡觉的哪位姐姐妹妹出了事情了?可她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的?
  他随口问道:“她有没有说她自己是什么人?”
  “没说。”敦厚汉子摇了摇头。
  “哦。”魏孝熙翰已经有些不满了,心想你为了这么个可有可无的消息给我拉出来了?我位置要没了老子砍死你。
  “口信是啥?”
  敦厚汉子挠了挠头,“说一个叫唐未济的人死了。”
  “谁?”魏孝熙翰猛地抬起头,声音不由大了几分,“你刚才说谁?”
  “唐,唐未济。”汉子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道:“你认识?”
  魏孝熙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怎么会死?怎么可能?”
  他想到了第一次看见唐未济的时候,对方在方寸山承流峰上的表现,那堪称不死小强的表现。
  “他连剑神的一指都能挡下,谁能杀得了他?”
  魏孝熙翰猛地捂住了脸,使劲揉着自己的脸颊,直至脸皮被他揉得通红,他豁然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你去哪儿?”汉子在身后问他。
  魏孝熙翰没回他,大步流星,不知道是走得太急还是腿发软,几次差点没绊倒自己。
  他突然想到了一句不甚应景的诗: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