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2章
跪在地上的老人,身躯一颤,无法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金易看着与自己一同跪伏地上,以头颅磕在地面上的老人,他痛苦的闭上双眼,道:“师兄,你不要这样的……你是,大雄宝殿的殿主啊……”
这样……连尊严都失去了。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不成器的师弟,他的眼神并没有大限将至的浑浊,反而一片清澈。
“殿主……”
“虚名罢了……”
“如果把那些你觉得珍贵的东西丢掉,能够换来‘太平’,那么一切反而会容易许多。”
老人喘着气,问道:“这些年来,我不曾踏出过灵山,今日破例了……你可知,此事的严重性?”
律宗大宗主咬着牙齿,转身望向宋雀。
十多年前,这个男人在灵山大肆杀人,为了追查一桩没有因果的案卷,杀了不知多少同袍。
他时常觉得,宋雀不是菩萨。
而是一尊魔头。
如此滔天的杀人行径,与东境的那些鬼修又有何区别?
如今,邵云以真身离开光明,来到这里,便是要阻拦宋雀再开一场杀戒。
“既如此……”
金易凄惨笑了笑,道:“宋雀,此事是我错了,瑶池之变是我犯蠢,此身之罪孽,业障,已然洗涤不清……再如何解释,都是徒劳。”
“事到如今……我金易只有一个请求,不要牵扯到他人。”
他转了一个方向,以头颅对着宋雀,狠狠叩拜下去。
“砰”的一声。
黄沙之中溅出鲜血。
金刚体魄亦是破裂。
金易抬起头叩下的幅度极大,整个人的身躯都在颤抖,他的额首裂开一道破碎纹路,金色的滚烫鲜血,顺延着沙粒落下。
宋雀皱着眉头,看着这个男人不断对着自己磕头,一次又一次,在这无人看见的书简楼里,将毕生的骄傲和尊严都叩碎。
他没有丝毫的同情。
更没有怜悯。
“嗡”的一声。
黄沙震颤,那根深入大地的烧火棍,拔地而起,掠入宋雀的手中,两根手指抹过,硬生生将一侧棍头削去,化为斜尖。
被他高高举起。
金易的身躯只是一颤,便不再叩首,俯低头颅,像是把脖颈送上绞架的死刑犯,等待着刽子手斩落的最后一刀……
然而漫天黄沙中,那道锋锐的斩刺之音响起。
青色的袖袍被割断,倏忽一声,斩断大袍的尖棍带着衣衫撞破书简楼,刺入远方的城墙砖瓦之中。
割袍。
断义。
宋雀眼神疲倦的看着邵云。
他轻声道:“如你所愿……”
“今日灵山,不会再起是非。”
远方沙尘之中,宋净莲和抱着刀鞘的朱砂来到了三人所在的地方,两个人眼神惘然,看着断去一截袖袍的男人,看着金易,道:“此后灵山,便与我无关。”
宋雀看着自己的儿子。
“走了。”
“回家。”
第834章 送雀(终)
“走了。”
“回家。”
坠下城墙的宋伊人,在沙坑之中站起身子,向着远方沙尘的那道光芒走去。
抱着刀鞘坠跌,但靴底几次摩擦城墙,最终演变成踩踏灵山城墙奔跑的朱砂,体态逐渐平稳,面朝大地,最终快要坠地之时,脚尖狠狠踩踏砖瓦,纵身掠出,面颊几乎与地面齐平着擦过,被红甲裹覆的纤细腰身在空中拧转,最终以刀鞘坠砸地面,做了个撑杆跳的姿态,来到了宋伊人的身旁,将刀鞘插回其腰间。
一大一小站在浩瀚黄沙之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那座巍峨壮观的书简之楼,一枚又一枚的巨大古梵语,悬浮烙刻在空中,化为荧火,缭绕不散。
宋净莲眼神恍惚。
自己的父亲,站在书简楼的中心,天地之间,如圣贤一般,隐约与每个文字形成呼应。
在邵云大师的“佛语”之中,似乎人人都有机会立地成圣,哪怕站在书简楼外亦有心灵感应,只可惜宋伊人站住了脚步,并没有继续往前再迈一步,他抬起手来,抓住空中飞扬的一角青衫一枚,那个背负双手站在漫天黄沙与梵语之中的男人,断去一截衣衫,头也不回的离开。
满头鲜血的金易,保持着跪伏的姿态,额头鲜血已在膝盖处蔓延成一片血泊。
邵云忽然高喝道:“大客卿!”
宋雀微微停步,但其实他并不是在等待邵云的话,而是在等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跟过来。
老人念完之后,就沉默了,他保持着伏首的大礼,并没有忌讳被宋伊人和朱砂看见……这是他欠宋雀的,这是灵山欠宋雀的,而事已至此,宋雀割袍决裂,离开灵山,他已经无颜再开口。
哪怕,他真的很希望宋雀能够留下来。
老人的沉默,并不难猜出什么意思。
这所以会有这种无声的挽留……是因为邵云实在无法开口,也不知从何开口。
“我捻火之时,灵山正是水深火热之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不修佛法,但却认佛理。灵山千万苍生该好好活着,东土亿万生灵应有个太平。”
黄沙中的青衫笑道:“所谓镇灵山,守太平,百年来,也算是尽职尽忠。”
“今日离开,于情于理,于律于法……你都不可拦我。”
宋雀淡淡道。
“佛子即位,只需在盂兰盆节点燃魂火,照亮浮屠古窟,灵山等待百年的转运之势便来了。”
他没有回头,微笑道:“婴儿也是要长大的,总不能总要人一口一口的喂,邵云大师……是不是这个理?”
老人叹息一声。
双手合十。
“盂兰盆节,大客卿还会再来吗?”
宋雀平静道:“我已割袍,客卿山与我无关,灵山亦与我无关。当不起邵云大师的这句‘大客卿’,也对贵宗的盂兰盆节,毫无兴趣。”
他面朝无人看得见的黄沙,眉尖轻轻蹙了一下。
这些年来勾心斗角,已经累了倦了,今日借着金易衅事而离宗,真正挂牵的东西,还真找不出来,客卿山那些挂件摆设物事,留着也便留着,不带走也便不带走了。
所以此刻的转身离开,宋雀根本就没有半点犹豫。
但……再稍稍深思。
其实。
他于灵山,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东西。
比如“承诺”。
宋雀是一个极其看中承诺的人,出口答应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在风来关的时候,他曾答应过宁奕,要尽全力帮他治好裴灵素的神魂之伤……而今日离宗,盂兰盆节他也不会再来,既然要“断离舍”就要断个干净,但答应宁奕的事情,却是无法做到了。
宋雀声音极轻,嘱咐道:“我走之后,大师要善待宁奕,切不可让宁小先生在灵山再受委屈。”
老人苦笑道:“你走之后,再过不久,我也要走了……此后整座光明殿都是宁奕的,我于殿前已与他说了,那片光明赠予他,只求结一个善缘。”
这句话在黄沙之中荡开。
跪伏在地上的金易,身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
邵云大师,竟然把那片光明都拱手送人了?
送给了宁奕?
律宗大宗主满面鲜血之下,痛苦的闭上双眼,额首青筋翻涌鼓现,神情复杂。
站在书简楼外的宋净莲更是目瞪口呆,他捻着那角破烂衣衫碎片,有些错愕的回头去看灵山内的方向,目光遥遥隔着城墙锁定天清池……先前大雄宝殿的钟响,宁奕被召见,就是谈的此事?
邵云要将灵山最珍贵的那片光明送给宁奕。
这一趟入灵山,宁奕得了太多太大的造化。
“终于知道……灵山之兴,不在灵山了么。”宋雀有些嘲讽的笑了一声,收敛笑容,不含感情的说:“这片光明送的好,这是宁奕需要的。这笔买卖,灵山不会亏。”
然后宋雀才后知后觉的捕捉到了邵云某句话中的一个重要信息。
你走之后,再过不久,我也要走了……
邵云的“走”,与自己的“走”。
意思不一样。
“你在北境见过‘朱密’了吗。”
老人忽然问了宋雀这么一个问题。
大客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见过了。”
“是不是,很丑陋。”老人哑然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胸口的位置。
那里是凡人心脏的所在之处。
大能者的身躯脱离凡胎,逐步通往不朽的殿堂……那里寄放着的,是道心。
牺牲自己大道,来保全圣山,脉系。
宋雀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在乎的东西,朱密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圣山,不得不选择牺牲,所以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是也得到了另外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