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我是一株短穗柳,伽罗是一只天狐。
  ……
  ……
  启灵之初,我什么都不知道。
  伽罗对我说,外面山河,有花开花谢,无数风光。
  他说大隋的南疆,有十万里的大山,遍地开满了山茶花,姹紫嫣红。
  太阳会从东海上空升起,夜暮之时,沉入西海尽头。
  这座天下的三万六千里,若不曾修行,便是穷尽一辈子,都无法徒步看完此间的风景。
  他还说。
  大隋的北境,有一片浩瀚的悬空大海。
  大海的尽头……那里有另外一座崭新的天下。
  那里才是妖的故乡。
  我不知道“故乡”这个词的意思,伽罗告诉我,故乡就是家,就是出生和安眠的地方。
  我是一株短穗柳,出生在大隋的玉门,启灵在大隋的玉门。
  于是我问伽罗,玉门算不算是故乡?
  伽罗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离开大隋,会在更好的地方落脚,妖的寿命太长,我可以离开这里,去往北方尽头的大海。
  玉门风沙太大,人类的心思太脏。
  那个时候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觉得有伽罗在的地方,就是故乡。
  他陪着我出生。
  我会陪着他长眠。
  至于外面世界的那些美景,那些风光,那片北方尽头的大海。
  我不羡慕。
  玉门的风沙很大,但是玉门有伽罗,所以风沙便不大了。
  我本以为,玉门地底的岁月,会缓慢流淌,直至我生命的尽头,伽罗的狐火会点燃黑暗,驱除寒冷。
  但是我错了。
  当平妖司的修行者,带着一罐滚烫的天狐血,来到玉门大漠的时候。
  我听到了当今大隋天下主人的敕令。
  那罐滚烫的天狐血,泼洒在黄沙烟尘里,我想起了自己启灵时候的画面……平妖司扒了伽罗的皮,篆养妖血,自我启灵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来过,今日为何会来此地?
  鲜血向下浸透。
  我能够感受到血液里那股熟悉的意味。
  伽罗的鲜血,并没有带来温暖。
  通彻如明灯的狐火,在穹顶鲜血的滴落之下,变得摇曳明灭,一阵一阵摇晃。
  险些熄灭。
  天都皇城的修行者,间隔百年之后,重新开始加固阵法。
  为了救出伽罗,我离开玉门。
  后来我才知道,大隋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世,新登基的皇帝,击溃了北方大海的妖族,就算我修行成为通天彻地的大妖,想要回到伽罗口中的“故乡”,也不太可能了。
  大隋的境关之下,关押着寿命悠久的妖君,伽罗只是其中之一。
  新任的皇帝登基之后,平妖司便开始重新对玉门施加封印。
  每一次天狐血的泼洒,对伽罗来说,都是一种焦灼灵魂的痛苦,我体内流淌着他的鲜血,我本该留下来,与他一同分享痛苦,但是我没有。
  我必须要离开玉门。
  我离开玉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了一捧黄土,装在囊包里,挂在胸前。
  伽罗跟我说,他送了我一样礼物,等下一次相见,我就会知道那是什么。
  别离时候,我挥袖告别,伽罗的声音萦绕在耳,他问我是否还记得,启灵那一日的景象。
  我说我当然记得。
  启灵那一日,我问了伽罗很多问题。
  伽罗不厌其烦。
  我记得伽罗说过一句话。
  他说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现在唯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漫长的时间。
  那么……另外一样是什么?
  临别时候,我问伽罗这个问题,伽罗没有回答。
  大隋有一句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走出玉门的时候,已是孤零零一人。
  伽罗在玉门地底长眠等待,我在大漠孤独前行。
  我与他渐行渐远。
  远方有塞外悠扬的歌声。
  驼铃摇晃,唱歌的那人,躺在玉门关的地平线上,摇摇晃晃。
  影子被夕阳拉得越来越长。
  千里迢迢。
  良夜遥遥。
  黄沙大漠,有狐轻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谣。
  山可穷尽,海不枯凋。
  此去经年,灯火曳摇。
  只是不知。
  再相见时,君可认识?
  离开玉门,为了伽罗口中的下次相见。
  也为了我想要的……再不分离。
  ……
  ……
  我听说妖族天下,有一只万年大鼋,从寻常的妖灵,修行成为灞都城的主人,施展真身的时候,法相通天彻地,坚不可摧,一缕神念,可以掠行在云海之上,游走在九天之间。
  那只大鼋用了一万年。
  我还听说。
  北境倒悬海的尽头,有天赋异禀的金翅大鹏鸟,与登基前的年轻皇帝交手,难分伯仲,谁也奈何不了谁;有号令四海天下共尊的泉客,本该陨落在岁月长河里,谣传已重新活了过来;有单掌摧山断河威风凛凛的斗战圣猿,有驾驭风雷吞吐山河的麒麟大妖,有镇压北境火域的上古烛龙。
  我若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任何一个。
  要救出伽罗,似乎也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可我只是一株短穗柳。
  我从来没有听说,北境的那一边,妖族天下之内,有一株草木,可以修行成为一方霸主。
  即便是那位素传“资质平平”的那位老人,登上灞都城头的时候……也修行了一万年。
  我等不了一万年。
  我想过窃走天都皇城的天狐皮,可我来到中州的时候,知道了有一样叫做“通天珠”的东西,在皇帝的膝盖下,他可以看清任何一位子民的面容。
  我只是一介小妖,踏入了皇城,便等同于送死。
  我一路修行,一路行走。
  我在西岭的道观内,被道宗的麻袍道者揪出了妖身,险些打散了魂魄。
  我在东土的菩萨庙,被灵山苦修者斩去了百年道行。
  我被中州剑修砍碎了一半的妖身。
  我把玉门的那捧黄沙装在囊包里,小心翼翼挂在胸口,从玉门离开之后,我越走越远,心头的重量,也越来越轻。
  时间会拿起一些东西。
  即便再放下来,重量也会变得不一样。
  我终于知道了造化弄人的意思,一个人,越是把一样东西看得宝贵,越是珍而重之的保管,越是无法留存。
  囊包可以抵得住玉门沙子的坠滑,却抵不住时间的风化。
  西岭的道观,东土的菩萨庙,中州的山水瀑布……每一次历经死劫,劫后余生,那枚悬挂在我胸口的囊包,似乎都会变得轻一些。
  黄沙簌簌,不闻其音,不见其形。
  我行走在大隋天下,所见都是形形色色的人类修行者,西岭道观险些打散我魂魄的道士,后来老死在了那座道观里,灵山斩我道行的苦修者,坐化之后烧成灰烬,中州坏我妖身的剑修,死在了与其他剑修的争斗当中。
  他们对我如此,我并不怨他们,扪心自问,若是换一个位置相处,我可能会做得比他们还要狠毒,人妖殊途,生死由命,这是大隋的道理,因果注定,本该如此。
  怪只怪我境界卑微。
  可天意弄人。
  他们死了,我还活着。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他们一生故事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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