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事发当时的车厢横移,在地面留下了一道一道刀刮的痕迹,像是被人以重锋抵在地面,一寸一寸推动。
“铁链砸在地上的凹坑,有一些血迹……”有一人缓慢伸出手掌,抚摸着脚底的地面,他轻声道:“劫走三殿下那批货的人……剑法很好,一剑劈碎了栓车的铁链,链条是铸铁的,皇室不会用这些劣质链锁,还有一批人,应该是当地的马贼,他们敢来劫这批货,背后肯定是东境的二皇子。”
“二皇子伸过来的那只‘手’,被这把剑砍断了,铁链是最好的证据。”灰袍男人站起身子,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道:“有第三方截货,修为不高,但是剑器很锋利,马贼不是他的对手,这帮马贼去了哪里?”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为首的灰袍男人看不清神情,他转过头来,不远处,一道道流光飞掠而来,有人踩在悬剑之上,面色阴沉道:“宋老人死了。”
“宋穹是第十境修为,二皇子为了截一批货,不惜代价跨越东西两境,让十境之上的人出手?”灰袍男人笑了笑,道:“我猜是蜀山干的。”
踩在悬剑上的男人,面色不是很好看,他正是当初在清白城追杀徐藏的那一批人,出自小无量山。
“三殿下很快会抵达西境,这批货丢了,二皇子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他不在乎落到谁的手上,但是我们的脸丢了。”灰袍男人平静说道:“我们站在殿下的身前身后,连这点事情都办不成……剑湖宫和小无量山,以后该如何自处?”
“苏苦,这里是蜀山地界,不易惹事。”踩在悬剑上的男人,轻轻吸了一口气,论辈分,他只比苏苦低上半头,彼此之间,均是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执法长老;可若论修为,他在第十境,苏苦点了命星,两人之间的差别如隔云泥。
“蜀山的千手很厉害,瞎子挺厉害,赌棍还凑合。”苏苦拢了拢大灰袍,声音平淡至极,道:“除了他们三个,蜀山还有何人?”
蜀山上,只有三位破开第十境的修行者。
踩在悬剑上的小无量山长老,皱了皱眉,动作幅度轻微的摇了摇头,他知晓苏苦刚刚破开第十境,抵达蜀山,目中无人,出言提醒道:“苏苦,你我都是替三殿下办事,这一趟并非为了得罪蜀山,而是要拉拢合流。”
“好一个拉拢合流,拉拢谁,蜀山?”灰袍男人身后跟着一堆拥簇,他挑了挑眉,看着踩剑男人,双手负后,问道:“你们小无量山被徐藏杀的人还不够多?你郑奇亲自去清白城,可讨要到了那颗姓徐的人头?”
名叫郑奇的小无量山执法长老,面色涨得通红,大袖摇晃,悬剑来回震颤,身后子弟尽皆挑眉,怒目相视,个个气得不轻,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苦冷笑一声,置若罔闻。
他沿着一整条道路,寻着气息前进,身后跟着两拨人马,隐隐有一股剑拔弩张的氛围。
悬在树干上的草蛇,扭头不再去看,啪嗒一声,摔在地上,顺延山石流淌而过,所行的痕迹,拖曳出了一条长长的灰线。
……
……
“这里还爆发过一场打斗,比之前的还要激烈,快速。”
两棵巨大的枯木面前,苏苦停下来,他注视着插在树干里的一截铁箭,螺旋射入树身,木屑早已经灰飞烟灭,大树的主干,大半部分被火焰烧空,他缓慢伸手,握住铁箭的中部,感受着冰凉的温度,星辉缓慢溢散,缭绕在手腕。
苏苦闭上双眼,他似乎看到了当夜的那一幕。
披着灰袍的男人挪动头颅,闭眼之后如若置身黑暗当中,以“目光”对准一座小山,遥遥相对。
他能够“看到”,有人就在那座山上,捻箭而立,对峙,射下。
在那座小山上,有诸多人马伴随着箭羽的射出,拔出刀器,潮水一般冲出,目标就是这两棵树……不,只有一棵树,先前的那一棵已经被淬火的箭镞射穿,烧得不成模样。
树的背后藏着一个人?
苏苦缓慢睁开双眼,他凝视着地面逆乱的痕迹,在双眸星辉涌动的凝视之下,些许的血迹,即便经过了四十天的风干,仍然醒目仍然明显,有箭镞射来,出自那座小山,一共射出了四箭?五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苏苦看见了相距极远的两截箭身。
被一剑劈开,箭身高速射出回转,仍然被剑器所切割,这样的手法,与截货的那个人如出一辙……苏苦面无表情,他轻轻挑起眉头,截货之时的那个人,所用剑姿是高高跃起然后斩下,无法判断形体,如今的这一剑是自下而上,星辉翻滚在脑海当中,起身掠来,一副挥剑劈砍箭镞的景象,在苏苦瞳孔当中缓慢浮现,凝聚成形。
这是一个少年,是一个不会超过十六岁的少年,身高与形态,在苏苦的脑海当中旋绕浮现,当修行者突破了第十境之后,星辉的力量开始变得强大而又全面,剑湖宫的妙法可以扩展魂海,所以苏苦的魂海异常之强。
换一句话说,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推演能力。
苏苦站在原地,沉默的想了很久。
山头没有血迹,射箭的那个人呢?跑了,逃了?自己还能抓得到么?
苏苦亲自走了一趟土匪马贼的山寨,并没有动手杀人,只是展示了自己的“修为”之后,他轻松得到了这批马贼的拥簇与顺服。
试图劫走殿下这批货物的,是方圆最大的马贼帮派金钱帮,已经全部销声匿迹……事实上苏苦隐约猜到,金钱帮恐怕已经死光了。
最后,他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上一个月,大雨连绵的那一个月,有一位少年,持着无往不利的伞剑,在城郊大开杀戒,专杀马贼。
有些讽刺的是,据说那个少年姓李。
然而线索就此中断。
剑湖宫和小无量山的人马,在蜀山的地界不方便施展力量,情报的获取变得寸步维艰,即便是苏苦亲自出手,在草谷城中搜查了一整天,也没有发现任何一位符合条件的姓李的少年,所有的信息全都不匹配,不符合。
在苏苦的心中,于大雨天城郊杀人的少年,和截走三皇子货物的那道身影,已经重叠合一。
那个少年很狡猾的使用了假名和假姓。
蜀山方圆三千里,这附近的小城有十来座,整整二十万人。
那辆马车抵达的时间越来越近。
苏苦卡在了最后一步。
直至最终的来临。
……
……
苏苦心情复杂的迎接了那位殿下,李白麟并没有下车,车厢上下来的是一位清瘦的年轻男人,两鬓有些生白,看起来稍显病态。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知道这位就是殿下的老师。
徐清客沉默听完了苏苦的话语,大概用了小半刻,知道了事情的进展。
“这批货……其实并不重要,但是这件事情的发生,很重要。”下车的年轻男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神情平淡说道:“这批货可以被任何人截掉,反正我们都会跟李白鲸算账,但是如果有人明知道这是我们的货,仍然敢截……那么他就应该死。至于他姓李或者不姓李,结局都一样。”
李白麟的马车顺延着苏苦走过的那条道路,重新走了一遍,最后停留在了那座小山头与两截枯木的地域。
李白麟闭目养神。
徐清客下车,接过了苏苦递来的几根精铁箭镞,这些箭镞或者从地面拔出,或者从树干拔出,铁锈斑斑,还带着血迹,他只是瞥了一眼,便重新递还。
这些是很重要的线索。
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线索。
徐清客离开了一个时辰,再一次回到车厢的时候,他的手上抓着一截羽箭,普通的木质羽箭,能够归纳到箭箙里,是猎人常用的箭器。
被精铁箭镞射得几乎崩碎。
他看着三皇子,摊开掌心,平静说道:“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只要发生了,那么就是发生了,总有办法可以找到线索。”
李白麟注视着那截羽箭,轻声道:“线索是什么?”
“线索就是……这截羽箭。质地,材质,地域,铭篆,这些足够我们找到货源,而货源意味着地域,意味着更近一步的真相。”徐清客微笑开口:“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李白麟声音温和道:“我们还有正事。”
“那真是可惜了。”徐清客笑了笑,从窗口伸出半边身子,准备将羽箭掷出,望着外边开始不断后退的树木,他在心底喃喃道:“算你好运。”
然后他看到了在灌木丛中缓缓站起的,无比狼狈的一个男人。
目光交错的时间,只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呼吸。
那个男人手中拎着一根红绳,拴着一枚铜钱,浑身血迹斑斑,凄惨而又坚毅,目光注视着自己,像是早就猜到了三皇子的马车会从这里经过。
金钱帮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
在这四十天,金钱帮的二当家深刻体会到了远在东境的那位大人物的意志究竟有多可怕,截货失败之后,江湖帮派,各方势力,风雨飘摇,追杀着自己这个最后的余孽,他已经无路可走。
男人一只手拎绳悬着铜钱,另外一只手握着匕首,抵在自己喉咙处,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便是决定自己命运的重要时刻,于是望着马车,声音沙哑地用力大喊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活下来,我知道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只求三殿下,给我一个机会!”
第37章 你可知,我是谁?
车厢颠簸。
气氛微妙。
习惯了颠簸和在路上的李白麟闭起双眼,轻声问道:“那个人叫什么?”
徐清客道:“那个人叫公孙……以前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会换一个名字,我会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然后把他送到皇城。”
“皇城?”
“是的,他会活着抵达皇城,然后在皇城一直生活……直到我们下一次需要他的时候。”
李白麟从西岭返回,到如今西境,路途漫长,车马劳顿,他心底早已生出丝丝疲倦,闭上双眼之后,脑海当中便自行翻覆了一遍路途上所见所闻的模糊景象,对于徐清客的处置,他看在眼中,并不多言。
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向来寡言。
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主见。
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一切的未来,铺展开来,一步一步,徐清客说得没错,驱狼逐虎,前路步步艰难,但自己没得选择。
想要在权势滔天的二哥手底下活命,自己就要积蓄力量,得到最高的那人的恩宠,西境是自己施展抱负的地方……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此刻就跟在自己的身后,车厢两旁,他们代表着一小半的西境。
二皇子早就拢和了东境的所有圣山,韩约是个猛人,各方圣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唯有把西境扯过来披在身上,才能在回皇城的时候……多一些对抗的筹码。
他现在还没有资格坐在二皇子的对面。
自始至今,桌子上坐着的就只有太子和二皇子,没有他的一席之位。
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他上不了桌子,还能如何?
李白麟面色平静,想着自己那位身体抱恙、每况愈下的伟大父皇,他眼里闪逝着很多复杂的色彩,大隋皇城的一砖一瓦,那个椅子座上雕刻的一鳞一角,再到最后……是这座天下的寸土与寸金。
欲望掩盖在漆黑的瞳孔当中,有些人向来不忌惮将其展露,有些人则是温和的笑笑,像是只无害的小动物,看起来天真而又无邪。
李白麟知道自己要走的每一步,现在抵达了蜀山的地界,蜀山的山上毫无动静……可能是因为自己带着两拨人马的缘故,小无量山和剑湖宫可以拢和,但蜀山与他们之间有着十年的积怨,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但如果自己拿到了那柄细雪,成为了蜀山的小师叔……那么一切都将不再成为问题。
三皇子唇角微翘,他忽然觉得赵蕤的谶言说得实在是太对了,蜀山的小师叔是一个绝妙的位置,很多看似不可能解决的矛盾,只需要一个人的死去,就都可以得到完美的化解,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徐藏如果死去,那么自己将成为手持细雪的新任小师叔。
而坐上这个位子之后,所有的矛盾都将解开,剩下的,就是波澜不惊的等待,等到一条又一条埋下的线索揭起来,苦心积虑,忍辱负重,二十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了。
这是一件大不易的事情,现在机会就摆在自己的眼前。
李白麟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握住。他只需要得到徐藏的青睐,帮他化解两座圣山的怨气,那么徐藏死后,所有的遗泽都是自己的。
在他心目中,这一切……都成了尘埃落定的事情。
他开始去想闲暇的琐事,想到了截货这件并不愉快的事情,心情也出乎意料的没有变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