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穿着这鞋,走路都轻快了几分,转身的时候,裙摆莲花一样撒开,白缎鞋面上的云纹一闪而过。朱祐樘收回目光,打量起自己得的那一双新鞋。虽说比不上宫里绣娘的手艺,但胜在针脚缜密,鞋底一层一层叠起来,很扎实。
  朱祐樘望着那双鞋,似乎望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灯影微黄,女子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做好了,招手叫他来试一试。
  记忆里的那双鞋与眼前的这一双渐渐重合。
  他低垂着眼眸,一声不响,却忽然换起鞋来。
  金淑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忙上前问:“万岁爷,妾身也是估摸着做的,不知合不合适。”
  鞋穿在脚上,有一点紧,朱祐樘却道:“很好。”
  金淑眼尖,见鞋面很鼓,就知道小了些,忙笑着说:“既然是这样,妾身回去再完善一下,还差几针才做完呢。”
  脱下千层底鞋,梅香进来,道已经进膳了。众人便移步清欢斋。
  内侍宫女摆碗安箸,万岁爷用金龙碗、金勺、象牙镶金箸,皇后用明黄暗云龙盘碗,金勺金箸。摆在金淑以及张鹤龄食案上的,则是蓝地御窑碗。
  朱祐樘忽然说:“给金夫人也用金器。”
  放碗的司膳宫女一愣,依照惯例,贵妃以下者,是不能用金器的。
  只是万岁爷有命,宫女绝不敢反驳,立刻答应了一声。
  张羡龄不好拂了万岁爷的面子,诧异地笑一笑,抬眼看向金淑。
  金淑会意,连忙道:“不用那么麻烦罢?妾身用这碗就很好。”
  “不妨事。”朱祐樘坚持,“要是放在民间,朕还得称呼夫人一声‘娘’。”
  这一餐饭,金淑到底是用的金器。
  饭后,张延龄不知为何,又哭闹起来。金淑一边抱着哄,一边告罪:“实在对不住,这孩子吵瞌睡了。”
  “抱到后殿去睡罢。”张羡龄让周姑姑领路,带金淑和小弟去一间摆了塌的东梢间歇息。
  哭声渐行渐远,逐渐听不见了。
  朱祐樘同张鹤龄说了几句话。
  十岁的小男孩,生得浓眉大眼,很精神。虽然是桀骜不驯的性子,却也并非不识时务,在皇帝面前,自觉放低了身段,有问必答。
  “如今读的什么书?”
  “最近在读《左氏春秋》。”
  朱祐樘点点头:“春秋涉及国家多,人物也多,不好读。宫中有宋濂为懿文太子所写的《春秋本末》,是按国别来分的,有助于你理解。”
  他吩咐近侍道:“李广,你等会儿找一本《春秋本末》出来,送给张大少爷。”
  说了几句话,有宫人来通传,说是太皇太后听说中宫娘娘的娘家人进宫,想见一见,请诸位去宫后苑相聚。
  朱祐樘午后尚有政务要处理,去不了。张羡龄便带着金淑与张鹤龄去了宫后苑。
  路上,她特意叮嘱了张鹤龄一番:“在周老娘娘面前,你就是装也要给我装出个样子来。因是过年,也许还有别的皇亲国戚在,你别同人起争执。”
  张鹤龄冷笑一声:“知道了。”
  今日阳光倒好,张羡龄等人赶到时,宫后苑挤满了皇亲国戚,都陪着周太皇太后游园。
  张羡龄领着金淑与张鹤龄给周太皇太后请安。周太皇太后见张鹤龄生得齐整,便随口问了两句话,给了赏,就说:“去玩罢,今个儿来了不少孩子,可热闹了。”
  确实有不少孩子,除了宪庙老爷的皇子皇女,还有大长公主们的儿女,周家的孩子以及王家的孩子,都在宫后苑玩。
  周太皇太后乐呵呵的看着孩子们玩,坐了一会儿,回宫歇息去了,临行前嘱咐张羡龄:“你好生招待一下皇亲国戚们。”
  “孙媳知道了。”
  周太皇太后走了不久,王太后也回宫了,一群夫人们便围着张羡龄说话。
  张羡龄同周家的夫人说两句话,再同王家的夫人说两句话,小半个时辰下来,脑子都是嗡嗡的。金淑坐在她身边,不时附和两句,也同诸位皇亲混了个脸熟。
  忽然过来一个内侍,步伐匆匆,向张羡龄禀报:“娘娘,张大少爷用球砸了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
  张羡龄如闻雷鸣,热血冲上脑门。明明她再三告诫了张鹤龄,这小子还给她惹事!
  冲过去一看,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王思柔正捂着额头哭,小姑娘鼻子都哭红了,抽抽噎噎的。
  张羡龄赶忙查看了一下王思柔的额头,有轻微的红印,好在没出血,又问怎么回事。
  内侍忙说了经过,王思柔和其他小姑娘正在一边聊天,不知道怎么惹了张鹤龄生气,他远远地把球扔了过来,刚好砸中了王思柔。
  金淑一把揪住张鹤龄,凛声道:“你个孽畜,快给王小姑娘和嘉善大长公主道歉。”
  张鹤龄把头偏向一边,嘴闭得紧紧的。
  金淑抬起手就要打,众人忙劝:“还是孩子呢,好好说一说。”
  这一头在劝别打孩子,那一头张羡龄连声给嘉善大长公主和王思柔道歉。
  嘉善大长公主将小女儿抱在怀里,一张脸拉得老长:“大过年的,不好闹大。不过,娘娘还得好好管教管教弟弟。”
  “一定一定。”
  闹了这么一出,一众皇亲国戚早早地就散了。送完客,张羡龄阴沉着一张脸,向金淑说:“娘先回坤宁宫看看延哥儿,我带着鹤哥儿再转一转。”
  金淑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倔的跟头驴一样的张鹤龄,叹了口气,转身先回坤宁宫了。
  张鹤龄见娘亲走了,心里有点慌,却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姐姐从前未出嫁时,对他是很好的,从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张鹤龄心想,姐姐顶天了将自己骂一顿,自己权当王八念经就是。
  金淑走后,张羡龄没骂人,也没打人,只是让张鹤龄跟在他身后。
  在一丛翠竹前,张羡龄停下脚步:“这些竹子,你喜欢哪一株?”
  张鹤龄猜不透她的心思,仍冷着脸不说话。
  “我问你喜欢哪一株!”
  这一声吼得犹如河东狮吼,张鹤龄浑身一激灵,随手指了一株。
  张羡龄吩咐内侍从那株竹子上折下一些竹枝,用绳子捆起来。然后,她领着张鹤龄往东六宫走去。
  新帝只有一个皇后,东六宫如今没住人,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些打扫的内侍宫女,因此格外安静。走在红墙夹道里,连脚步声都响了许多。
  走到长乐宫,张羡龄掉转脚步,进了长乐宫的大殿,吩咐内侍把殿门关上。
  两扇殿门缓缓合上,屋子里一片暗淡,飘散着淡淡的霉味。
  张鹤龄越发心慌。
  “把他给我按住。”张羡龄面无表情道。
  左右内侍上前,将张鹤龄结结实实按在春凳上。张鹤龄跟案板上的活鱼一样,挣都挣不脱。
  张羡龄接过扎好的竹枝条,声音很平静,将他今日所做错的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然后道:“鉴于你犯了错,姐姐今日,只能请你吃一顿竹笋炒肉了。”
  竹笋炒肉是什么?好吃吗?张鹤龄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刹那,竹枝条就带着风声打在他的屁股上,很疼,却不至于伤筋动骨。
  张羡龄一边打一边问:“你可知错!”
  张鹤龄肌肉绷得紧紧的,却咬着牙不肯认错。
  二十下打完,见张鹤龄还是一声不吭,张羡龄捏着竹枝条,眼泪滚落下来。
  她是造的什么孽呀?穿越到这个连卫生巾都没有的鬼地方就算了,还多了这样不成器的弟弟,简直跟喜当妈一样!她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了这么一摊子事?
  穿越以来压抑着的负面情绪一齐迸发出来,张羡龄往椅子上一靠,捂着脸哭起来。
  她一哭,张鹤龄就慌了。
  这么些年来,他可从来没见过姐姐哭过啊。
  内侍们也惊呆了,手上一松,张鹤龄趁机滚下春凳,跪在椅子边,如坐针毡:“姐姐,你别哭了。”
  张羡龄只是哭,像被囚禁的猫望着窗外的天哀鸣,哭声听在张鹤龄耳朵里,揪心的疼。
  “姐,是我混账,你再打我好了。”张鹤龄拿过竹枝条,扭着身子,打自己的屁股:“姐,你看,我再打二十下。你别哭啊。”
  张羡龄哭了一阵,渐渐收了情绪,泪眼迷离瞧见张鹤龄的举动,险些笑出了声,好在忍住了。她这时倒看出来一件事,张鹤龄这混账东西吃软不吃硬。
  于是张羡龄索性放大了哭声,让一众内侍都出去,她向着张鹤龄边哭边念台词:“你可知道我在宫里日子有多难过,看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其实又算什么东西?吴老娘娘也是皇后,说废就废了,我每日战战兢兢,做梦都梦到自己被废了,连累的张家死的死残的残。”
  张鹤龄结结巴巴道:“不……不会吧,万岁爷很看重姐姐啊,他……他刚才还给娘用金器。”
  张羡龄的泪在睫毛上停了一刹那,这要她怎么接话?算了,说瞎话罢。
  “万岁爷看着宠我,实际上是推我出来当靶子,他的真爱另有其人。因为深爱那个人,所以冷落着她,作出一副宠我的模样,只等时机一到,就寻一个错处,打算把我给废了。”
  “啊?”张鹤龄瞪大了眼睛,“这……这样说来,我们张家是不是很有可能会完蛋?”
  “是啊。”张羡龄哭喊着,“你今日还闹这么一出,就是给别人递刀子,来翘我的皇后之位啊,铲掉张家的富贵啊!我被废了不要紧,可你呢?鹤哥儿你说不定要穿着破烂衣裳,去庙前讨饭啊。”
  张鹤龄听她哭得凄惨,被感染着,也落下泪来:“呜呜,姐,是我混账,是我对不住你!”
  “那你……你去不去给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道歉?”
  “我去我去,呜呜呜……姐,你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去。”
  张鹤龄一边抹泪,一边拿起绳子,把竹条背在背上,冲出去找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负荆请罪。
  终于成功糊弄住这个混账弟弟,张羡龄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来,她叫宫人内侍进来,梳洗了一番,往坤宁宫去。
  等到了坤宁宫,却见德清公主领着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坐在花厅里。
  “是……思柔罢?鹤哥儿那个混账东西去找你负荆请罪了,我这就叫宫人找他回来给你道歉。”
  德清公主解释道:“不是,思柔是跟皇嫂解释一下,刚才她们真的不是在骂你。”
  王思柔细声细语解释:“刚才几位姐姐说的‘张娘娘’,不是中宫娘娘,是宪庙老爷的张老娘娘,已经去世了。”
  这位张老娘娘从前在宫里时,得罪过一些人。今日她们聊天时,有一个姐姐说她出身低还爱作怪,碰巧给张鹤龄听到了。他二话不说就把球砸过来,正好砸中了王思柔。
  张羡龄皱着眉,说:“知道了。但鹤哥儿还是做的不对,太过鲁莽,还砸到了你,是该给你道歉。这时候,他应该找你去了,你回到嘉善大长公主那儿看一看,应该能看到他。”
  王思柔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等到了嘉善大长公主所在的奉宸宫门外,果然看见张鹤龄。他手中抱着方才那一个球,黑着脸道:“我给你道歉,但下回我要是再听到你们说我姐姐的坏话,我一定不客气。”
  王思柔很生气,一张小脸都涨红了,骂道:“你就是个大傻子!”
  张鹤龄翻了一个白眼,把球往前一伸:“喏,我刚才砸你一下,你现在砸我一下,咱们俩扯平。”
  王思柔接过球,用尽全身力气往张鹤龄脑袋上一砸。
  球咕噜噜滚在地上,王思柔看也不看,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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