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银作局掌印太监亲自捧了一盘压岁银子,到坤宁宫禀事。这压岁银子与往日随手给的赏银有所不同,那些多半是金银豆叶,一粒重约一钱银子。而压岁银呢,则是筑成小方块,有一两的,有三两的,有五两的,最大的是十两的。
张羡龄拿起一个三两的票儿银,对着光看了看,这银子的成色并不太好,有些暗淡。
“这不是纯银吧?”
“不是,按照惯例,大概有六七成。”银作局掌印太监道。
“用得出去吗?”
“当然能用。”银作局掌印太监连忙解释道,原来此时流通的银子,很少有白花花的纯色银锭,大多数都是用剪子从整块银上剪下来的碎银,灰扑扑的不说,模样还千奇百怪,说不定上头还有牙印。像票儿银的模样和成色,拿到民间用,人人都欢喜。
看过例银,张羡龄粗略算了算账,光压岁银子这一项,就有七千两银子的支出。更不用说给老娘娘们的年节赏赐。
这笔钱是宫里的内库统一支出的,直接由万岁爷签字放银,倒与张羡龄没什么干系。可是按旧例,私底下她需从坤宁宫的账上拨出一笔赏银,加赏给坤宁宫的宫人内侍,数额与宫中给的赏赐相等。
张羡龄算完账,有些发愁,她被封为太子妃时,收到的赏赐有金二百两,花银一千两,合计三千两白银。
宫中嫔妃是没有月俸,一切吃穿用度,都限于分例之内。除去年节时得到的赏赐之外,嫔妃们倘若有额外要花钱的地方,就报到尚宫局,尚宫先行奏知皇后,得到允准,才知会内官监,开内库取银子。倘若数额较大的开销,则需要报到万岁爷那里去。不过一般来说,得宠的嫔妃靠赏赐就能过得舒舒坦坦,不太得宠的按照分例取用也能过。
张羡龄入宫以来,衣食住行的花费基本没有超出分例。只有一样,她在小厨房和茶水间上烧掉的银子少说也有六百两。还有制作彩印月历之类的开销,加在一起,竟然也不秀气。
虽说除了金银这等硬通货之外,坤宁宫私库里还有宝钞、珍珠、古玩之类的东西。但一来大明宝钞的象征价值多于实际价值,二来珠宝头面古玩肯定不能卖 ,所以算下来,坤宁宫私库的存银还剩下三分之二。
皇后家也没有余粮啊,张羡龄手握账本,叹了一口气。等过了年,得好好做个计划,看一看怎么开源节流。
周姑姑见她对着账本一脸忧愁,也猜到了几分,劝说道:“娘娘莫忧,再过两日,坤宁宫的子粒银也该送到了。”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子粒银。”张羡龄恍然大悟。
所谓子粒银,即皇庄每年的收获,由户部统一折算成银两,在每年的十二月进奉。
周姑姑道:“去年三宫子粒银统共有六万余两,今年应该也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坤宁宫的子粒银能有多少。”
没过两日,坤宁宫的子粒银果然送来了,很多,足足有一万八千两白银,顿时将坤宁宫的库房填得满满当当。
张羡龄站在库房存银处门外,看着女史忙忙碌碌地清点银两,如坠梦中。
一万八千两白银啊!她头一次知道,原来银子这玩意儿还能用万做单位的!
装银子的箱子打开,把昏暗的库房都照得熠熠生辉。
张羡龄走过去,一手抓起一锭白银,顿时有了一种暴发户的乐趣。
好久好久,等银子清点完,重新封存,张羡龄的心情才平复下来。
她连喝了三杯水,才捂着胸口,问押着银子过来的文瑞康:“这个数目不对吧?未免也太多了,多的离谱了。”
就她所收到那几百顷宫庄,那得是亩产万吨大放卫星才能达到一万两银子的收入吧?张羡龄私心觉得,她能有这个数目的零头就不错了。
文瑞康道:“本来娘娘分到的没有那么多,但万岁爷将他与娘娘大婚以来,东宫所收到的子粒银都合在一起,全送到坤宁宫来了。这才有如此数目。”
“万岁爷的意思,他如今吃住都在坤宁宫,便索性将子粒银都送过来了。”
张羡龄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
夜里,朱祐樘回到坤宁宫,衣裳还没换,就见笑笑一头扑向他。朱祐樘连忙将她拥住:“怎么啦?”
张羡龄仰起脸看他,竟然微微蹙着眉:“你把东宫的子粒银都送来做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事。
朱祐樘轻声道:“到年底了,我怕你没钱用。”
“那你也该给自己留一些呀!”张羡龄的语速不自觉地快起来,“我作为皇后用钱不少,那你还是皇帝呢,要花钱的地方不是更多?”
她瞥了瞥左右,见宫人内侍都知趣的走开,这才悄悄说:“我听说父皇将内库的七窖金都花得差不多了,你不得多积攒一些银子呀?”
朱祐樘被她的语气逗笑了:“那一万两也不够啊。”
他拉着她坐下,说:“你放心,朕不缺银子花。”
笑笑还是一脸“我不信,你在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神情。
朱祐樘想了想,还是和她说了实话:“万安梁芳等一众党羽致仕之前,自愿将家产献给朕。”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
“真的吗?”
“真的。”
笑笑这才放心了。
其实除了万安等人所献之财,还有一个进项,朱祐樘没说,怕影响到自己在笑笑眼里的谦谦君子形象。
当年父皇的七窖金,有一大半用作修庙修道建宫殿和赏赐传奉官之用,还有一小半,是花在了万娘娘身上。
万娘娘喜欢珠宝,父皇便投其所好,搜罗了全天下珍贵的珠宝,用内帑银买进宫中,整整送了她二十年的珠宝。
京城富人知道这件事之后,不知是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纷纷借此机会联合宫中太监一起哄抬珠宝的价格,哄得父皇以高价买下一批又一批珠宝。
他登基之后,查明此事,特意寻了一批人将内库封存的珠宝重新估价。每一件珠宝应有的市价与当初的售价全写在一张纸上,由内侍带着,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诸位富商的府上。
只过了一夜,富商们便纷纷将差价退了回来,不少人甚至将全部的钱都退了回来。
这笔数目可不小。
朱祐樘想到这里,勾了勾嘴角,道:“对了,内库还藏着许多珠宝,你去好好挑一挑,一半作为给皇太后、太皇太后以及诸位太妃的年节礼,剩下的都归你。”
第二天,张羡龄去内库里看了看。
宝箱一只只打开,张羡龄低声骂了句脏话。
她瞬时理解了,为什么西方童话里巨龙都爱收集珠宝。当你看见绿得苍翠欲滴的翡翠,仿佛浸着水的美玉,还有大的有鹌鹑蛋那么大,小的也有珍珠大的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这谁顶得住啊?
大多数宝石都镶嵌在金制成的头面上,也有金镶绿猫眼石指环、手镯一类的。让张羡龄叹为观止的,是一只金手镯,上面雕出了一座立体的宫殿和两只凤凰!还镶嵌着五粒玉珠和九颗红宝石!
这玩意儿是怎么做出来的?
于是莫名巧妙的,坤宁宫的库房又收入了许多珠宝。
第35章
入坤宁宫库的珠宝首饰其实不到二分之一, 张羡龄想着还是留一些备用。再过两年,仁和长公主就到了出降的年纪,好歹要给她们留一些压箱底的东西。
她用心挑了许多珠宝首饰, 用礼盒装着,然后特意抽了个空,将珠宝和节礼一一给各宫送去。
第一个自然是周太皇太后如今所居住的清宁宫。
换了主人, 清宁宫的气质忽然一变, 极富丽堂皇,极静,整座大殿都氤氲在袅袅佛香之中。
东暖阁里尽铺着彩绣红毡,绘着百花图案。桌椅摆设多是紫檀木或者黑漆描金,没有一件不精巧, 但暗色的家具挤在一处, 倒使得屋内顿时暗淡了好些。
张羡龄请过安, 奉上节礼, 说明来意。
周太皇太后淡淡扫了一眼,兀自转动起腕上的佛珠:“知道了。年节礼准备得怎样?”
“正在一项一项准备。”张羡龄坐得很端正, “孙媳年纪轻, 倒要向皇祖母好好取一取经。”
这个态度周太皇太后是满意的,她如今有了春秋, 总有一种好为人师的倾向。她向张羡龄说:“那我简单说几句。”
然后说了半个时辰。
宫女默默地上前添了两次茶水,周太皇太后的话题方才慢慢止住了,她捧起茶喝了两口, 放下道:“总而言之,今年是宪庙老爷新丧的第一年,年礼不可过分热闹,但也不能过分寒酸, 你要把握好这一个度。”
“皇祖母教训的事,孙媳谨记于心。”
周太皇太后看了一眼更漏,道:“行了,你下去歇着罢,哀家该烧香了。”
听周太皇太后这样说,张羡龄不经松了一口气。
清宁宫如今的掌事姑姑出来相送,离了大殿的屋檐,掌事姑姑笑着向张羡龄道:“我们侍长见中宫娘娘来,也是高兴,这才说了许多话。”
“我明白的。”张羡龄问,“皇祖母平日里都是烧香念佛吗?”
“长日无聊,大半时间确实是花在念佛上。”
“我记得清宁宫之后的奉宸宫、迎禧宫还住着几位英庙太妃,和皇祖母是一辈人,也许倒能说几句话。”
掌事姑姑笑着摇了摇头:“周老娘娘喜静。”
其实她服侍了这么些年,倒觉得周太皇太后是自持身份,不屑于与几位英庙太妃来往。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每回英庙太妃来向周太皇太后请安,还得行嫔妃见皇后的全套礼。掌事姑姑在一旁看着,生怕几位老太妃行礼行得晕过去。
周太皇太后的态度摆在这里,几位英庙太妃自然不愿意常来走动。是以多周太皇太后的时日多半是静谧的,早上起来,给佛祖烧香,而后静静地坐在屋里,转动着佛珠念佛。午后,有的时候听宫女内侍说一说笑话,但多半时候是抄佛经。周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不大会写字,英庙老爷曾经笑过她的字写得丑,从那以后,周太皇太后就开始抄佛经,一抄就是几十年,佛经积赞了满满两大箱子,人也从花一样娇嫩的贵妃变为如今人老珠黄的太皇太后。
说了两句闲话,已到了清宁宫后头的宫门处。
张羡龄出了清宁宫,去英庙太妃所居住的奉宸宫、迎禧宫看了一看。奉宸宫檐下养着一只绿鹦鹉,瞧见张羡龄的仪仗就大喊起来:“中宫娘娘万福,中宫娘娘万福。”
三位老太妃听见动静,连忙躲进屋里梳妆打扮,出来时,几人都穿着最隆重的冠服。
老太妃们很是和睦,言语间甚至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之感,拿出来招待张羡龄的茶点都很丰盛,只是都是份例之内的。
“中宫娘娘请吃茶。”
张羡龄笑着捧起茶吃了一口。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妃恭恭敬敬道:“娘娘的眼睛最近好一些了吗?”
张羡龄闻言一愣。
另一个容长脸的老太妃连忙解释:“娘娘别介意,她这是老糊涂了,以为您是钱娘娘呢。”
说着,老太妃向那个银发老太妃大声说道:“你弄错了!这是新皇的中宫娘娘!钱娘娘死了十几年了!”
银发老太妃茫然地点了点头:“抱歉啊,吴娘娘。”
另一个老太妃以手掩面:“老糊涂,吴娘娘早给废了,宪庙老爷也没了,这位是张娘娘!”
银发老太妃被这声吓得一激灵,站起来就要下跪请罪。
张羡龄连忙叫人搀住了:“无妨的,老娘娘好好看看我,记住我的样子就是。”
她将带来的节礼一一拿出来,分给三位老太妃。
容长脸的老太妃连声道谢,又说:“咱们这把年纪了,还要珠钗戴作什么?娘娘留着自己戴便是了。”
话是这么说,她却将那枝珠钗握得紧紧的,一脸的喜不自胜。
张羡龄笑着道:“才没有这话呢,这钗您带着一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