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笛声悠悠,如泣如诉,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藏在笛声之中了。
一曲终了,笛声散尽,朱祐樘放下青笛,神情有些怅惘。
“大伴,这些年,多谢你护着我。”
怀恩摇摇头,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臣也没做什么。”
他抬头望着朱祐樘,目光慈祥,像年迈的爷爷在看他年轻的孙儿:“万岁爷一定要好好珍重自己。臣……去了。”
朱祐樘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只是又吹起了青笛。
笛声里,马车缓缓出了宫门,再也瞧不见了。
第31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有人星夜赶科举。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宫门边,下来一个青年女子,薄妆桃脸, 人淡如菊。
马车旁边有一绿袍内侍随行,到了宫门,他便熟门熟路掏出牙牌来,以供宫门守卫勘验。
所谓牙牌, 乃是进出宫闱的唯一凭证。宫中牙牌规格不同, 寻常内侍以及小火者只能用乌木牌,唯有奉御或长随方能佩戴象牙牌。
宫门守卫一见那牙牌是象牙做的,脸上的不耐烦尽数退去。等看清了牙牌上所刻之字,竟然是“坤宁宫长随”之后, 宫门守卫立刻换了一副笑脸,点头哈腰道:“公公这是公差?还是私假?”
坤宁宫长随将牙牌收起:“公差, 娘娘差我去接江南女医。”
他向身后一指:“这位便是了。”
“劳烦娘子说一下姓名籍贯, 我等好做登记。”
青年女子上前来, 声音清冷:“无锡,谈允贤。”
进了宫门,便只能步行。
谈允贤跟在坤宁宫长随之后, 一步步向红墙深处走去。京城的冬天, 比其江南的冬天而言更加肃杀。风呼呼地吹, 刮在她脸上, 刺刺的疼。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穿过了一重宫门,来到了六尚局。
坤宁宫长随领着谈允贤径直往尚食局去。因谈允贤穿的袄裙,梳的头发都非宫中样式,她走动的时候, 有不少来来往往的女官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谈允贤不大习惯被人这样诸事,行走间略有局促。
行至尚食局小院,往西廊庑去,瞧见门上挂了一块牌子“司药间”。坤宁宫长随见谈允贤打量着那块牌子,解释道:“这是皇后娘娘让挂上的,从前没有,谈娘子是赶上好时候了,如今司药间可兴旺多了。”
两人还未进去,先嗅见一股苦涩的药味。等跨进门槛,便瞧见几个女医正趁着好天气晒药材,谈允贤的祖母茹女医也在其中。
“茹女医,我也算不辱使命,将谈娘子接来了。”坤宁宫长随朗声道。
茹女医闻言,放下竹篮的药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谈允贤朝她走过去,请了一个安:“孙女允贤给祖母请安。”
茹女医点点头,问:“一路上辛苦了吧?”
“还好,劳烦长随照顾。”谈允贤说这话时,向那个护送她进京的坤宁宫长随点头示意。
坤宁宫长随笑道:“都是给娘娘办差事,不敢不尽心。那就请茹女医带着谈娘子安顿安顿,我这就回坤宁宫去了。”
“多谢公公。”
茹女医将坤宁宫长随送到尚食局门口,转身回来时,司药已经得了消息,拉着谈允贤的手上下打量,旁边还围着两三个女医。
见茹女医回来,司药笑道:“也难怪你整日念着这个孙女,确实是个齐整的好孩子。”
茹女医走到谈允贤身边,拉起她的手,笑道:“要是不好,我也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自卖自夸不是。这孩子灰头土脸的,我带她回房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向司药和尚食大人请安。”
谈允贤紧跟着茹女医,来到宫墙之下的一排直房。这里是宫人所居之地,屋子不大,但也干净整洁。作为资历深的女医,茹女医是一人住一间的。屋里没什么装饰,门前悬着茹女医做的药囊,有一张塌、一个衣橱、一个镜台,两把椅子、铜炊炉,还有一个一张方桌,桌面有一半都堆着书,谈允贤拿起最上面一本,对着光瞧蓝色封皮,是一本张仲景所著的《伤寒论》。
茹女医见她拿起那本医书,便有意拿医书里的句子来考她:“‘阳明犹京师,故心腹皆居其地。’这一句之后是什么?”
“邪在心为虚烦,在腹为实热,以心为阳而属无形,腹为阴而属有形也。”谈允贤对答如流。
茹女医笑着坐下:“不错,好歹没把童子功给忘了。”
谈允贤笑一笑,不接话,在她对首坐下。
“孩子们安顿好了吗?”茹女医问。
“有夫君和婆婆照顾着。”谈允贤说,“毕竟,皇后娘娘亲自来信,我也不敢不来。”
茹女医听了这话,站起来,将衣橱打开。
“允贤,自你成婚生子之后,已经有十年没碰过医药之事了吧?人生有几个十年呢?”
茹女医一边在衣柜里翻找着,一边说:“皇后娘娘竟然愿意写信,这实在出乎我所料。原本我想着,也许只有我死之前留下遗言,你才能出山呢。”
一套浆洗好的崭新宫装被轻轻放在塌上,谈允贤一看便知是自己的尺寸,祖母生得有些圆润,这样长短的衣裳穿着不妥帖。
她沉默着换上宫装,嗅见衣裳上有熟悉的香气,是祖母用惯的熏香。这香气唤醒了她久违的记忆,未出阁的时候,她常常在冬日的暖阳下,和祖母一起学习医理,几乎无时无刻都能嗅见这香气和药香。
后来她嫁人生子,祖父去世,祖母被召入宫中做女医,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谈允贤几乎忘了这香气。
茹女医拿着木梳,替谈允贤将长发梳起,用狄髻拢住。
谈允贤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像在看另外一个人。
“我的孙女这样打扮起来,也好看的很。”
茹女医笑着说。
祖孙二人梳妆打扮的时候,坤宁宫长随也回到了坤宁宫。看门内侍瞧见他,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别提了。”长随一边签字一边说:“那谈娘子的婆婆倒是个厉害人物,拖了好久的时间才放人出来。”
长随登记完,问:“文爷爷在哪儿?我得找他回事去。”
“你换身衣裳也不急。”看门内侍道,“今个儿三位公主来坤宁宫请安,正在玩呢,这一时半会儿娘娘怕没空见你。”
坤宁宫的月台上,张羡龄正领着三位公主熏腊肉。
这可是年关必备之项目,这时候熏制晒干,到过年时正好吃。虽然说宫里过年不像在民间过年,肉铺子菜铺子老板要关门歇业,只能吃腊肉。但张羡龄还是觉得,很有必要保留这一项活动,也可以借此缓解一下她的思乡之情。
德清公主是第一次见人熏腊肉,特别兴奋。她把两只小手戳进盐缸里,用雪白的盐将手埋住,然后抖掉手上的盐,乐此不疲。
在她第七次重复这个动作的时候,仁和公主再也忍不了了,柳眉倒竖,叱咤一声:“皇三妹你在干吗呀!别玩了。”
见姐姐真的发怒了,德清公主眼珠子溜溜一转,跑到张羡龄身边,给她递上一截粗棉绳:“皇嫂,咱们什么时候熏腊肉啊?”
“还要几天。”张羡龄将粗棉绳从腌渍好的猪腿肉的顶部穿过去,打了一个蝴蝶结。
张羡龄将猪腿肉拎起来,一晃一晃的,逗得德清公主哈哈直笑:“喏,拿过去放在膳房屋檐底下晒,等上五六天,肉风干了,再用炉子熏。”
忙活了一上午,最后的成果是膳房的屋檐下一排排腊肉,风吹肉动,很有过年的氛围。
用过午膳,三位公主回宫休息去了。
趁着张羡龄还没午睡的空档,文瑞康向她禀报了谈允贤进宫的事。
“她终于来了。”张羡龄惊喜道,“我还以为要开春之后才来呢。午睡后让她来见我。”
她还蛮好奇的,这位风华正茂的女名医如今到底是何模样。
午睡起来,张羡龄特意梳妆了一番,戴上燕居冠,穿了大袖衫,很隆重的单独接见谈允贤。
“妾谈允贤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来。”张羡龄忙说,“梅香,给她赐座。”
二十六岁的谈允贤瞧着有些单薄,她的美是淡淡的,像是从写意山水画里走出来人物。
“我听闻茹女医说,你自幼于医道上颇有天赋。不知你是擅于哪一部分。”
“回娘娘的话。”谈允贤回道,“妾身已经很久没有行医了,从前读《难经》、《脉诀》等书较多。”
“原来如此。”张羡龄看她穿着寻常宫装,转头问梅香:“宫中女医的装束,都是这样么?瞧着和其他宫女女官没什么不同。”
梅香回道:“确实如此。”
张羡龄点点头:“那么,之后女医的装束要改一改,命尚功局的针线宫女用白布赶制一批衣服出来,做成白大衫,每个女医一人三件,当值的时候必须穿着。”
医生穿白衣,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不仅仅是为了好看,更多的是出于消毒防菌的考虑。白色的衣裳容易发现污渍,污渍里头又包含着多种细菌,很容易造成感染。在历史上,医生穿白大褂的习惯出现之前,许多病人正是因为医生的脏衣服而遭受感染。
张羡龄不是学医的,只是看过一两部医学历史的纪录片,她对里面的一些观点记忆犹新。现代医学的进步,离不开外科医学的进步。而外科医学的发展历程里,有三个方面的提升尤为重要:一是无菌环境,二是手术器械,三是缝合。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开药治病之法,但张羡龄觉得按照这三个方面去推动医学发展,应该不会错到哪里去,毕竟大方向是对的。
她把握大体方向,谈允贤这个天才女医负责具体落实,想一想就觉得激动人心。
张羡龄眼里温柔的笑意愈发浓重,她起身,握住谈允贤的双手,低声道:“允贤,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我会是你的坚强后盾。假以时日,你一定会像张仲景孙思邈他们一样,名留青史。”
谈允贤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娘娘,我……如此重托我……”
她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和张仲景孙思邈齐名?这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直到离开坤宁宫,谈允贤的心情仍久久未能平复。她立在坤宁宫的月台上,抬起眼帘,瞧见一轮落日像热烈的炬火一般,将整个西边的天空烧得火红火红的。
望着那灿烂如火的落日,谈允贤心想,也许进宫当女医并不是一件坏事。
第32章
尚功局的针线宫女很快就把白大衫做好了。
按照皇后娘娘的要求, 白大衫做的是窄袖立领的形制,长度蔽膝,中间一副系带, 穿脱很方便,只要罩在袄裙外头就成。
谈允贤在宫装之外罩上白大衫,料子很挺括,衬托得人都精神了些。她在镜子前来回地看, 总觉得变扭。
祖母茹女医见她换衣裳换了许久, 不经问:“怎么了,衣裳不合适?”
“不是。”谈允贤扯了扯白大衫,“就是在家里,没谁做这样的衣衫穿。”
茹女医笑一笑:“好了, 我看你这样穿很好,该走了, 别让司药和其他女医等着你。”
祖孙二人一起走到司药司, 只见所有的女医都换上了白大衫, 站在一起,雪一样的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约而同地都轻笑起来。
司药清点人数, 见人齐了, 便领着一众女医往坤宁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