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万柳睁开双眼, 定定看着素兰, 她的眼神太过瘆人,饶是少一根筋的素兰, 也突然感到阵阵寒意。
素兰瑟缩了下,怯怯地看着万柳, 问道:“主子,你怎么了?”
万柳闭上眼使劲回味,那股劲儿还隐隐在, 却再也无法深入。
杀了素兰也没用。
惆怅新欢入梦来。
万柳不想理会素兰,躺着发了会呆, 然后穿好衣服翻身下炕,趿拉着鞋子去净房洗簌。
素兰见万柳恢复了寻常起床时的模样,抚着胸口暗自松了口气, 忙去提了食盒进来, 在炕桌上摆好早点。
万柳洗完出来, 看了眼盘子里的鹿肉脯, 素兰忙说道:“主子, 这是皇上吩咐李谙达送来给主子的。皇上就着粥吃了觉得好,便给每个主子院子里都送了一碟。
主子,皇上还传了话,说下午要来找主子去骑马, 满人不会骑马,以后出去行猎,岂不是要被人看了笑话去。”
万柳以前听到相声,里面有个笑话她记得很清楚,安逸的生活就四件事,一日三餐。
现在她一天吃两餐加几次点心,姑且算三餐。加上自助与康熙,安逸生活四件事,勉强只有三件半。
现在听到康熙要找她去骑马这种荒唐事,一大早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此刻彻底跌倒了谷底,甜丝丝的鹿肉脯嚼在嘴中,跟吃树根一样没了滋味。
万柳不想安逸的事三件半都达不到,权当作康熙是在放屁,只管埋头苦吃。
她将一碟子鹿肉脯吃得干干净净,还吃了几个饽饽,加一碗小米粥。
吃饱喝足之后,去太皇太后院子念完佛,又跟苏茉儿学完半个时辰的蒙语,照着以前一样,开始自己动手收拾书案。
万柳磨磨蹭蹭收拾着笔墨,欲言又止看着苏茉儿。
苏茉儿见她一脸纠结,温声问道:“怎么了?”
万柳搁下毛笔,吭哧吭哧说道:“苏嬷嬷,皇上说要让奴才下午跟着他出去骑马。奴才骑术不好,皇上平时又忙于政事,还要分心思教奴才,奴才实在感到惶恐不安。
皇上有令,奴才又不敢不遵。嬷嬷,奴才下午不能来学蒙语,要不要去太皇太后跟前,跟她也请示一下?”
苏茉儿看着万柳,片刻后笑了起来,说道:“你想得很周全,去吧,如实跟太皇太后说了就是。”
万柳如释重负,笑着对苏茉儿福了福身,跟在她身后进了正屋。
太皇太后正在看着手上的册子,见到苏茉儿带着万柳进来,放下册子疑惑地打量了她们一眼。
万柳恭敬福身请安,将先前对苏茉儿说的话重新又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听完,脸上已带了几分不快,对苏茉儿道:“你去给皇帝递个话,就说过几天就要回宫,万氏要留在我这里帮着收拾。”
苏茉儿领命走了出去,太皇太后看了一眼万柳,说道:“我知道你懂规矩,皇上吩咐你的事,要是你觉着为难,就来跟我说一声,自有我替你做主。”
万柳忙恭敬应下,太皇太后重新笑了起来,将手中的册子递给她,说道:“这个你拿去看看。”
万柳上前,伸出双手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原来是曹寅呈上来的《续琵琶》。
他的一笔字看上去行云流水,虽然不能与康熙的相比,但万柳因曹雪芹,还是暗搓搓把他的字排在了康熙之上。
戏文主要写的是曹操将蔡文姬从匈奴手中赎回来,又把她嫁给董祀的大团圆故事。
万柳不懂戏,但是看到“为国和亲,名垂青。”这句唱词,不禁悄然望了一眼太皇太后,见她正看着某处愣愣出神,心里也说不出的滋味。
蒙古与大清和亲来往频繁,尤其是博尔济吉特氏,嫁了许多姑娘进宫,不管是顺治还是康熙,都不被他们待见,最后几乎在宫内蹉跎一生。
现在康熙的后宫,只剩咸宁宫那位无声无息,也没有正式封号的蒙古庶妃。
万柳知道,康熙虽然花得很,但江山永远排在第一。对于蒙古妃子,虽碍于满蒙关系,又心怀忌惮,绝对不会宠幸蒙妃。
太皇太后看着万柳,问道:“看了觉着如何?”
万柳收起册子,觑着太皇太后的脸色,斟酌着说道:“奴才愚笨,只能看个热闹,扮相乐器什么都不懂,奴才觉着,这出戏保管热闹。”
太皇太后抬眉,哦了一声,“你既然不懂,为何又知道会热闹?”
万柳满脸无辜,说道:“奴才见到里面的人多啊,他们打来打去的,又都是如雷贯耳的英雄好汉。能看到先人被搬到台上来传唱,奴才真的好羡慕他们。
奴才没出息,以后断没这个荣幸。不过太皇太后,皇上肯定可以,千秋功与名,自会永远流传。”
太皇太后一愣,然后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会是功与名,不是功与过。这好名声可不是那么好得,不知多少人会在背后骂呢。”
万柳振振有词地道:“奴才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奴才觉着吧,总有喜欢你的,也有不喜欢你的。
喜欢你的人,你做什么,他都会觉着好。不喜欢你的,连你多吸了几口气,他都觉着你做错了。
管他们怎么想呢,奴才只去做自己觉着正确的事。如果奴才不知道是对是错,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有太皇太后这般睿智的人在一旁指点,奴才说不定以后,也能在台上露个脸呢。”
太皇太后琢磨着万柳的话,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脸上的笑意更盛,说道:“你看得通透,就是我也有不如你的地方。”
她对万柳招招手,和蔼地道:“过来坐吧,咱们好好说说戏。这出戏是热闹,比起教坊司排的那些才子佳人,老寿星的戏有意思多了。”
万柳听太皇太后耐心地给她将扮相,唱腔。她听得云里雾里,以前她喜欢摇滚,不喜欢咿咿呀呀的戏曲,听戏对她来说等于催眠。
太皇太后见她懵懵懂懂,笑着问道:“曹寅写出来的蔡文姬,倒有些意思,最后结果也是大团圆,又热闹又喜气。”
万柳深思之后,垂下眼眸附和着道:“奴才与太皇太后一样,也觉着这出戏肯定精彩。
只是奴才又在想,打仗的时候,女人真的是太吃亏了。匈奴真是不要脸啊,抓蔡文姬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奴才觉着蔡文姬吧,她这一生也太辛苦了。被迫给匈奴王生了两个孩子,最后被救回来之后,她还是得嫁人。
照常理说,蔡文姬归汉,都算是第二次转世投胎了。让她再嫁之前,总得先过问一下她,你愿不愿意再嫁人呀。
唉,可惜,就算她再才情过人,一辈子也从没有做过自己的主。”
太皇太后吃茶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深深凝视了万柳半晌,然后放下茶碗,轻声道:“做人难,做女人更难,成日伤春悲秋,一味哀叹,于事无补不说,只会过得更苦。”
万柳心里叹息,面上笑着道:“太皇太后说得是,奴才也这么想的。前两天出去见着海户在地里种庄稼,奴才就在想,要是奴才是海户,去种地的话奴才肯定吃不了那个苦。
其他的本事奴才也没有,不能上阵杀敌,不能挥斥方遒。只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自己好了,周围的人也会觉着开心。”
太皇太后吃了口茶,失笑出声,看了一眼万柳之后,笑着说道:“你能谨守自己的本分,这日子就不会苦到哪里去。
你下去吧,记着果子虽好,也千万不能吃太多,寒凉太重,不易于有孕。”
万柳恭敬应下,起身告退。
外面天气晴好,头顶的天蓝得令人沉醉,她心里本来蒙上的那层迷雾,也慢慢随之消散。
她其实看得很明白,太皇太后虽然是女人,但她更是站在上位的统治者。一切以稳定为基础,绝对不会轻易变动现在的礼法规矩。
万柳没有什么大志,只想在自己过好的同时,能做些举手之劳的事,改变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汉人还好,不用进宫选秀。满人女子到了年纪就得进宫,然后她们被随手一指,像是货物一样,被打包到另外一家去。
万柳绝不敢说能改变选秀的制度,她只有个小愿望,女人在被指婚前,能过问一句她们的想法。或者能像以前那样,定亲前男女能见一面,说上几句话。
哪怕最后改变不了结局,也能得到些聊胜于无的尊重。
念完晚课,万柳前脚才回到院子,后脚康熙就上了门。
万柳见他一来就瞪着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不住拿眼角斜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仍然依着规矩上前福身请安。
康熙一甩常袍下摆,背着手越过她,走到榻上坐下,自己拿起茶壶倒了碗茶,叮铃哐当喝了一气。
他把茶碗扔回炕桌上,嫌弃地道:“这也能叫茶,你成天就乱喝这些东西?”
万柳夏天喜欢将水果拿来泡茶,素兰每天都会给她备上一壶放着。
她本来就只拿来自己喝,从来没有给他喝过。估计他今天是气昏了头,居然自己动起了手,下人都还没来得及给他上茶呢。
可他明明喝下了一大碗,还一幅嫌弃的模样,他根本就是借机在挑事。
万柳懒得理会他,福了福说道:“奴才这就去给皇上换一壶茶来。”
康熙掀起眼皮斜了她一眼,说道:“喝都喝了下去,我也不计较,将就一下得了。对了,你是不是舍不得给我喝,不然我怎么以前没有喝到过?”
万柳见他还愈发来劲了,真是小心眼子。不过她不打算再依着他,在外面他是皇帝,在两人私下相处时,他还要拿出他的帝王霸气来,那也太膈应人了。
两人熟悉起来之后,万柳逐渐摸清了康熙的狗脾气,她的脾气也随之渐长。
现在,她总得将宠答应的脾气摆一摆,不然算是受的哪门子宠。
于是万柳站着不动,只气咻咻鼓着脸颊,一声不吭。
康熙没有听到万柳的动静,照着以前,她早就该诚惶诚恐跪下来请罪,然后他顺势可以抱住她,教训她以后不能再去告状,让她知道他做这些,都是因为宠她在意她。
可今天万柳完全没有按照康熙的想法走,他诧异地抬头看去,见她委屈巴巴的模样,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算了,她胆子小,要是把她吓到了,没个十天半个月好不起来。
康熙忍下了怨气,神色柔和,朝她伸出手,放缓了声音道:“快过来坐吧,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瞧你气性还挺大,竟还说不得了。”
万柳心里白眼快翻上了天,站着腿酸,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嘟囔着道:“奴才哪敢,奴才只是觉着冤枉。”
康熙斜了她一眼,又斜了她一眼,实在气不过,冷哼一声道:“你还冤枉,我好心带你出去骑马玩,你却跑到皇玛嬷跟前去告状。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呢。”
万柳想淬他一口,他那点小心思,全部写在下面了。要是她敢与他出去骑马,太皇太后又得给她挂落吃。
为了他,真不值当。
“奴才哪里有告状,皇上可真真冤枉奴才了。奴才本来每天都要学蒙语,突然不去,总得跟苏嬷嬷,太皇太后告个假吧。
再说奴才也担心皇上的身体,皇上每天操心了前朝的事,后宫还有那么多姐妹要皇上关心,皇上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可怜奴才的一片苦心哟......”
万柳戏精附体,垂下头用帕子蒙住了脸,抽动肩膀使劲往外挤着眼泪。
康熙见状,抓紧时机,嗖一下站起身,坐在她身边,顺势把她揽在了怀里,一迭声安慰道:“好好好,你都是为了我好。
你别伤心了,我也只一心念着你。要是换了别人,我哪里会用这么多心思,天地良心,我只独独对你放心不下。”
万柳听得牙齿都快酸掉了,全身鸡皮疙瘩直冒。若是她有错,按照宫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被迫听他深情得让人想吐的情话,量刑也太重了。
康熙手放在了她的腰间,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不知道,我先前骑马的时候就在想。马上下颠簸,正好合了节拍,又省事省力。比那有奴才在外面听墙角,要刺激快活百倍。”
万柳掰开他乱动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顺带引着往里而去,喃喃地道:“算了算了,这样也快活,你再来一次,你的小手软得跟没骨头似的,与我的不一样......”
万柳暗自骂了句,手上加重了力气。
“啊哟。”
康熙叫了一半,她的手指轻轻在顶上拂过,剩下的一半,变成了愉悦。
万柳没有客气,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他,起身往净房走去,洗干净了手出来,只看了康熙一眼。
他靠在软垫上,脸上是满足的笑意,心情与脾气都好得很,根本不用她开口,自己起身进去洗漱了。
康熙洗完出来,笑着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