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时间回到太史阑被一阵怪风推下墙之前。
远处春风高楼,碧玉栏杆,楼上容楚刀指天南。
刀光闪在太史阑脸上时,太史阑曾经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么远的距离,那随意的一挥手,就算当时站在墙下也未必能发觉,然而楼上容楚,手中的刀忽然一顿。
指尖一动,小刀没入袖中,弧光一亮,像美人掠过的眼波。
随即他飞身而起。
宽大衣袍在半空中飘然一展,也就是一朵云被风吹散的瞬间,他已经落在楼顶。
楼高人独立,长风正萧萧,衣袍猎猎飞卷,卷起漫天星光。
他的眸子也亮如星辰,负着的手掌中,一朵玉色的花正珍重半歇,容楚望了望太史阑的方向,指尖花微微一转。
像是感应到了风中,千里香经久不散的气息,那朵含苞的花,忽然开始慢慢绽放。
这是“未闻”花,“未闻只识千里香”,任何人身上,只要沾染了一点“千里香”的香气,都会引起“未闻”花的盛放,千里香越浓,花开越盛。
容楚微微一笑。
手中花忽然落了下去。
底下立即衣袂带风声起,一条人影飞掠而过,纵身接花,随即翻过高墙,落在墙后的骏马上,那里一排黑马骑士巍然等候,夜色中一双双眸子明亮清醒。
接花人一声呼哨,骑士们群马齐策,风一般奔驰而去,刹那消失于街角。
从容楚纵身上楼顶到墙下护卫接令而去,不过瞬间。
快马驰过长街,扬起的披风割裂夜色,当先一骑身姿如铁,手心擎一朵玉色花。
花在月色中光芒流转,渐渐绽放,在邰家大院靠近厨房的后墙下,完全绽开。
此刻,太史阑正将药粉撒进邰世兰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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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粉洒进邰世兰脖子上的伤口,立即便冒出一阵淡粉色的烟,味道刺鼻,随即伤口中一阵嗞嗞作响,几乎瞬间,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坍塌、扩大、软化、消失……
那股刺鼻的气味十分具有穿透力,飘过围墙,一墙之隔的骑士手中花,忽然萎谢。
骑士一低头便见花谢,脸色一变,拨马离开。
太史阑不知道墙外这段插曲,不知道自己差点便因为一朵花,被轻松找到,她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铁青。
上当了!
竟然是化尸药物!
邰世兰发了什么疯,好好的全尸不要,要将自己毁尸灭迹?
还有,她怎么看见自己的脸了?
太史阑一摸脸,才发觉自己先前擦手时,无意中用袖子拭过了脸,难得邰世兰已经发现却不动声色,竟也是个有城府的。
那么……
太史阑想到某种可能性,站起身便走。
一站直,她忍不住低哼一声,脚踝钻心的痛,刚才跌下围墙,好像脚扭伤了。
伤脚行动不利,她只得先去找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邰世兰的尸体已经化了大半,这药倒真是厉害。
从抽屉里翻出点活血药油,太史阑刚坐下来准备上药,忽然外头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少年声音大呼道:“姐姐!姐姐!你没事吧?”一边冲进屋来。
太史阑霍然抬头,四面张望,第一时间想避开,却发现这屋子的门对外间,出门必然撞上来人。跑不掉,就得先将邰世兰的尸体藏起来,不然被人瞧见,只怕免不了一场官司。
然而屋内根本没有藏尸的地方,那少年声音越来越近,在他一把推开门之前,太史阑突然拖过床板,往邰世兰尸体上一架,自己坐在了床板上。
“姐姐!”她刚坐好,门砰一声被推开,一个只穿着单衣,随便披件外袍的少年冲了进来,一眼看见她坐在地上,愣了愣。
太史阑不动如山,脸色静而冷。
她刹那间明白了邰世兰的用意。
这奸诈的娘们,嘴上说不要她报仇,其实临死前还给她下了套,她大概猜到马上就有人来,所以诈她用药化去自己尸体。
邰世兰一失踪,太史阑就成了嫌疑人,会被抓住送官,要想摆脱这种困境,太史阑就必须先利用她那张和邰世兰近似的脸,先混过这一关。
而只要太史阑暂时做了邰世兰,那些姐姐妹妹必然不会放过她,到时候,太史阑必然会成为她们的敌人,也等于间接帮邰世兰报了仇。
虽然此刻满心怒气,太史阑也不得不暗夸一声邰世兰聪慧,濒死之际能想到这一招,甚至不惜尸骨无存,够狠也够绝。
只是不明白,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会最终落入这种境地的?
“姐姐……”站在门前的少年,怔怔地看着脸上脏兮兮,短发盘坐的太史阑,想认又不敢认,“你的脸……”
“她们给抹了一把泥。”
“头发……”
“她们给烧了。”
“你怎么坐在地上……”
“脚扭了。”
“你的声音……”
“辣椒水。”
少年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有点似是而非,但此刻出现在这里的,除了姐姐世兰还有谁呢?
“姐姐你没事就好。”他放下心,欢快地笑了起来,过来蹲在太史阑面前,“我听说世竹姐姐她们往这里来,说要……说要……”他突然结巴起来,顿了顿才道,“我很担心,想过来看看,却被嬷嬷绊住了,还好你没事……”他长吁了口气。
太史阑盯着他的眼睛,少年面貌和邰世兰有几分相似,目光清澈,眉目英秀,虽还带几分稚气,但所幸天生气质清逸皎皎,那点稚气,便像色调清丽的生丝织画上,透一点晴朗的日色,亮而温软。
很俊美的少年,再过两年,光这一张脸,便不知要祸害多少少女。
太史阑眼神微微柔和,点点头道:“我没事。”
“姐姐你脚伤了么?”少年看见放在地上的药油,立即拿起,半跪于地给太史阑上药,他动作并不熟练,却很认真,末了还低头吹了吹,笑道,“这样就不痛了。”
太史阑低头看着,少年俯下的头顶心有两个旋儿,乌发浓密,忽然便想起自己的小白狗幺鸡,也常喜欢蹲坐在她面前,趴在她鞋子上撒娇。
太史阑忽然伸出手,揪了揪他的后颈,揪完了才想起来,这不是幺鸡,拎不起来。
少年摸摸后颈,呵呵地笑,看出来这是个脾气很好的孩子,太史阑和他聊了聊,便知道这少年邰世涛,是邰世兰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小认在邰世兰母亲名下,和她一同长大。邰家大夫人,也就是邰世兰的母亲去世后,邰世兰入宫,最终回来时,已经成了家庙清修的无宠之妃。邰世涛几次想见姐姐,都被家中各色人等阻扰,今天无意中听说有人要对邰世兰不利,才不顾一切跑了来。
邰世涛见姐姐无恙,放下了心,笑得分外开心,太史阑瞟他一眼,心想难怪西贝货当面也认不出,原来也是好久不见了,只是想不到邰世兰在这人情冷酷的大家族里,还有这么一个情义厚重的弟弟。
邰世涛坐了一会,忽然疑惑地吸了吸鼻子,“什么气味?”
化尸时的古怪气味,还是被他闻见了。
“你晚饭吃了韭菜吧?”太史阑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味道浓重的食物,出汗会有异味。”
邰世涛被无良的某人说得满面通红地去找水漱口了,尴尬之下也忘记了,化尸药物的气味,和韭菜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边太史阑淡定地踢回了床板下露出的一只手指……
不过邰世涛很快奔了回来,回来时面色惊惶,“姐姐……糟了……”
太史阑抬眼看他。
邰世涛接触到她冷淡得近乎睥睨的眼光,怔了怔,忽然觉得眼前人陌生,定了定神才焦灼地道,“二姐姐……二姐姐她们来找我了!”他着急地在原地转圈圈,“这里靠近姐姐们的住所,我不能来的……我让小环不要说,二姐姐她们怎么知道的……”
他一转,袖子里一阵簌簌作响,太史阑忽然道:“你的袖子?”
邰世涛一怔,摸摸袖子,摸出了一根点翠琉璃八宝金步摇。
少年直勾勾瞪着那名贵的饰品,满脸不可置信,“这……这哪来的?”
太史阑冷笑了一声。
果然!
邰世涛住在前宅,相隔这么远,怎么那么巧就知道有人要对邰世兰不利?
他一路过来,这大半夜的从前宅到后宅,就没有人发现?他到了这里,立刻就有人来?
看来邰世竹那些人,不仅要除去邰世兰,还要顺带斩草除根,将唯一和她交好的弟弟也驱逐吧?
罪名嘛……偷窃?夜闯后宅?
只怕还不止吧?
如果不是她撞入这里,现在就是邰世兰衣衫不整横尸于地,整个房间里都是男女交欢后的淫靡气味,再加上同样衣衫不整的少年,无端出现的金步摇……活脱脱就是一出逆伦理,背纲常,惊心动魄的家族大戏——弟弟偷取女子首饰,讨好勾搭风骚放荡的亲姐,欢好中误将其杀死。
那么,等待邰氏姐弟的会是什么?
死了的偷偷埋葬,活着的驱逐出门。
真是不算高明却绝对毒辣充满女人阴险风格的好计。
外头越来越吵闹,灯也亮了,人也多了,一直没出现的护卫也出现了,一大群人来了,当先是位面如重枣的老者,一张冬瓜脸长得顶天立地,五官却紧凑得恨不得粘在一起,此刻心情不佳,皱着一张脸,更显得鼻子快要戳到了眼睛里。
他身后赫然便有邰世竹等人,都已经换了家常衣服,满面得色的跟着。
邰世竹不能不得意,这样一石二鸟的绝妙好计,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她为此上下打点,也小小破财一笔,不过,比起将邰氏姐弟除去所获得的好处,这点破财不算什么。
她和邰世兰都是安州总管、邰家家主邰柏的嫡女。但邰世兰母亲是出身大家的正室夫人,她的母亲只是扶正的妾,身份上差了不知几许,而邰世涛虽然是庶出,但自小养在大夫人膝下,已经认了嫡子,真要论起身份,她和她的弟弟们,都不如邰世兰姐弟。
很明显,只要邰世兰姐弟在,将来无论身份还是家底,她都无法和这两人比,如今她既除了眼中钉邰世兰,又逐了祸根邰世涛,姐弟俩一去,日后这邰家,就是她的天下。
邰世竹越想越愉悦——前头夫人去世后,留下的巨额陪嫁都落在邰世兰名下,如今她一死,这笔财富便落回爹爹之手,爹爹有了银子,何愁日后不能再上层楼飞黄腾达?远的不说,现在就有晋国公在安州,听说今晚他来赴宴,正在前厅赏安州出名的折子戏,有他为自家说几句好话,爹爹升迁,不过指日之间的事!
随即她又想起邰世兰的死状,唇角不禁勾起一抹快意的笑——就让那个贱人,死了以后,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被羞辱一次!
她越笑越开心,脚步轻快往前走去。
室内,太史阑站起身来。